乌龙(3)_金枝与恶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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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龙(3)

  养……什么?

  支身的瘦腕陡然一软。

  李含章猝不及防,扑入柔软的床榻。

  她脑袋发懵,感觉晕晕乎乎。

  熟悉的羞赧蹿上来,火辣辣地刮着她的脸颊。

  好热,好闷。

  要喘不过气来了。

  李含章窝在榻间,滚烫的颊贴着枕面。

  他问她……是否要养鸟。

  心跳声像隆隆的春雷、密集的雨点。

  一下又一下,紧挨着,在李含章耳畔不休地喧嚣。

  文明养鸟。

  此鸟……非彼鸟。

  李含章忽然感觉,自己变成了一条晒上滩涂的鱼,正在接受烈阳无情的炙烤——唯有一只小手胡乱地拍打被褥,像挣扎的鱼尾。

  隔着木门,深沉好听的嗓音仍在源源不断地传来:

  “我听说,养鸟能促进夫妻之间的感情。”

  “许多对夫妻似乎都曾做过这事。”

  “卿卿,你我二人成婚已久,不妨一试?”

  这些话干燥又焦热,好似裹着沙砾,悄悄地燃进李含章心底。

  原来是这样吗?

  这是……夫妻间都在做的事。

  小孔雀缓缓地眨巴眼睛。

  睫羽扑扇之中,眸光终于逐渐聚焦。

  确实应当如此。

  书里也是这样说的。

  而且,她还……有一点好奇。

  只有一点点,比绿豆、沙尘都要小的一点点。

  为什么空空山人要借鸟作比呢?明明是不像的。

  方才看书时,她就感觉特别费解。

  难道实物与白描图不符?

  而且,上回她在营帐里瞧见的那个玩意,还挺……

  有点难以想象。

  “卿卿?”又是一声呼唤。

  透着几分窘促不安。

  李含章回过神来,起身下榻,走到北堂的木门前。

  望着门纸外隐约的人影,她用手背贴上面颊,试图为自己降温。

  毫无作用——甚至连指尖都开始发烫。

  她确实还在害羞,耳廓都温热热的。

  但……只是看看而已,应该不会有什么事。

  李含章沉下心,双臂轻轻一拉。

  白日的明光霎时涌入前厅。

  小孔雀柔腆地垂着头,出现在梁铮面前。

  她鬓钗微斜,颊浸桃粉,周身罩着一层娇赧的绒光。

  梁铮微怔。

  他还未开口,两根葱指就牵住衣袖。

  李含章的声音轻轻细细:“你进屋来讲。”

  边说着,两汪水眸边往他面上凝,比春风拂面更惹人。

  梁铮目光微浓,心头热血翻涌。

  方才的踯躅一扫而空。

  他最受不了李含章软甜甜的模样,恨不得一把将小妻子揉入怀中。

  可她让他进屋去讲。

  “好。”梁铮柔声,“进去说。”

  他还能怎样——她生来就是磨他的。

  将他的桀骜慢慢驯化,独对她一人百依百顺。

  李含章捏着梁铮的一角袖,合紧门,引他往北堂的寝室走。

  她牵他到榻前,先服帖地坐下。

  两只手搭在膝间,十指紧张地绞着裙面。

  嗯……在这儿说还差不多。

  梁铮真是的,怎能在屋外说这些事呢?

  他不害臊,可她害臊呀。

  李含章埋起粉扑扑的脸,鼻尖也微微透红。

  “你、你讲吧。”她字句藏羞。

  梁铮没有立刻回答,只在她身旁坐下。

  大掌轻轻一盖,将那不安分的小手松松地拢住。

  他的掌心很热,像自烈火里探出来,灼得李含章指尖内缩。

  “卿卿。”他唤她,些微哑,“我是真心想同你好。”

  李含章没抬头,细细地嗯了一声。

  梁铮收力,修长的指揉着她的掌侧,像在贪食她每一寸的温度。

  “凡是你喜欢的,我都愿给你。所以……”

  李含章不答话。

  羞答答的小孔雀静候下文。

  梁铮挪身,与她挨得越发密切。

  他认真道:“你得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样的。”

  想要……什么样的?

  李含章眸光一烁,轻轻偏过头去。

  神情有好奇,也有不解。

  那、那不是长在人身上的东西吗?

  还能她想怎样就怎样?

  梁铮见状,解释道:“譬如大小、颜色之类,可有偏好?”

  李含章越发茫然。

  那玩意儿……怎么这么奇怪呀?

  画里没她指尖大,用上鱼鳔又嫌小,颜色还能自选?

  她望向身旁的梁铮,没答话。

  桃花眸里洇开迷茫的春水,羞怯又懵懂。

  “好卿卿。”梁铮抚着她的手背,态度极其诚恳,“你说。”

  “你不说,我怎知你喜欢什么?”

  “你只管说这一回,我往后就都记得住。”

  这些幽沉的低哄,每念出一句,李含章的双颊就透出一抹红。

  待到全念完了,小孔雀已像只熟透的香桃。

  太坏了……梁铮这个坏家伙。

  非要她讲出个一二三来,可她连见也没见过呢。

  李含章摇着脑袋,去掰梁铮粗粝的手指,却使不出劲儿。

  她不知如何作答,两瓣儿唇都发着颤。

  憋了半天,终于嗫嚅道:“那、那就……可爱些、好看些罢。”

  模样最好要讨人喜欢,别是什么叫她看着会怕的丑东西。

  梁铮闻言,沉思片刻,似是有了主意。

  “好。”他道,“你等我,我去去就来。”

  -

  梁铮走后,李含章在榻上又坐了会儿。

  北堂之内再无旁人,静悄悄的。

  她还迷瞪着,仍未从方才的懵羞之中回过神。

  这日天候很好,明朗的光照进来,静寂地吻过她的脚尖。

  没有罗袜的遮蔽,足背白晃晃地露在外头。

  李含章望着那席雪色,心里的滋味是说不出的微妙。

  好像……还是有些怕的。

  也不算怕,更像是初次尝试的紧张。

  大婚之初,她与梁铮相看两厌,才未行周公之礼。如今,他与她已互通心意,别说赏花养鸟,哪怕真有夫妻之实,也不算出格。

  李含章回过头,悄悄抬腕,将软枕掀起一角。

  小册子平和地躺在那儿。

  谁也没有发现——只有她知道。

  涌动的心潮渐渐平复下来。

  她安慰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

  还没到当真要与梁铮圆房的那一步呢。

  只是先瞧瞧它的模样而已。

  既然书里说,要文明养鸟,那她只看,够文明了吧。

  最多、最多……再碰一碰?

  她还挺好奇的,也不知捏上去是什么感受。

  李含章低眉,摊平两只柔白的小掌,目光轻盈盈地落在上头。

  她凝视了一阵子,忽然生出些莫名的仪式感来。

  嗯,倒是可以先洗洗手。干净些,总归更好。

  就用她很喜欢的李花澡豆吧!

  兴许,这也算是情窦初开的少女对情郎的一种小小回应。

  -

  直至李花的淡香在指尖散尽,梁铮都没有来。

  李含章难得没有生气。

  反而坐在北堂、不紧不慢地绣花。

  她只想自己虽然不懂养鸟,但到底是对梁铮提了要求——既然有要求,那他多花些心思去准备,倒也合情合理。

  刚好她心血来潮,想做些女红,便借此打发时间、等等梁铮。

  待到傍晚时,北堂的门被人敲响了。

  李含章正绣着鸳鸯,听见敲门,手腕一抖,险些扎着指尖。

  才放下不久的一颗心,又紧绷绷地悬了起来。

  要、要来了吗?

  李含章放下手中的小绣绷,自榻上起身。

  她有些犹豫,在原地埋头站着。

  当真踏出这一步,那……她的清白就要没有了。

  咦,等等。似乎哪里不对?

  为什么要说是她的清白没有了呢?

  李含章如梦初醒。

  分明是梁铮叫她看了去,又不是她坦给梁铮看。

  真的应当觉得害臊的人是梁铮才对!

  她在这儿害羞个什么劲儿呀?

  “卿卿?”梁铮唤她。

  像是一声提醒。

  李含章拿定信心,拍了拍桃包似的脸蛋,走到前厅,缓缓打开木门。

  梁铮的身影显露出来。

  他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提着一只做工精致的酸枝木鸟笼。

  笼架上,蹲着一团黄褐色的画眉鸟。

  毛茸茸的,眼珠乌黑,眉纹雪白,不及人巴掌大。

  李含章愣住了。

  “卿卿,好看吗?”梁铮小心翼翼。

  他伸臂,将鸟笼送往李含章面前:“你看看,喜不喜欢?”

  鸟笼摇晃,画眉鸟目光一转。

  与小孔雀大眼瞪小眼。

  梁铮对禽宠毫无兴趣,只是想起魏子真的提点,才向李含章提出养鸟。

  他原先没抱希望,却见李含章美目含情、柔顺如兔,顿感自己摸着门路,遂在东市灵禽阁逗留许久,终于相中这只小小画眉。

  “这是灵禽阁里最好看可爱的一个。”

  梁铮扫视那笼中小鸟,沉吟道。

  “画眉擅于鸣啭,平日喂些草籽野果,也不麻烦。”

  话语至此,李含章始终没有声音。

  梁铮觉察到她几分异样,心间不由忐忑,转目望去。

  只见李含章身子绷直,嘴唇紧抿,面颊尽染红潮、更胜牡丹。

  她眼帘低垂,微颤的长睫捎夹水光,甫一眨动,泪珠就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梁铮慌了:小金枝怎还哭上了?

  还没等他开口发问,李含章细臂一夺,自他手中飞快地接走鸟笼。

  “本宫很喜欢。”她抽噎道。

  随后,小人儿别过身,提着鸟笼,一头扎进屋子。

  “啪。”

  木门被合上。

  梁铮又一次站在冷风之中。

  -

  李含章委屈极了。

  她将鸟笼置上茶案,匆匆奔入寝室。

  自暴自弃似地,将瘦弱的小身板砸进软榻里。

  “啾啾——”

  极不合时宜的两声啼鸣。

  李含章呜的一声,埋头涌出泪来。

  梁铮所说的养鸟,根本就不是她以为的那个意思。

  她怎会生出那样的念头?

  如此不知廉耻!

  李含章翻过身,抬起手臂,恹恹地掩住面颊。

  湿漉漉的双眼被遮起,温热的泪漫上指尖。

  她莫名感觉,自己被梁铮抛弃了。

  不是郎情妾意,是妾有意、郎无情。

  他都亲过她的手了,却只有她对他生出了别的心思。

  好可耻,太可耻了!

  这是怎么回事?一点也不像她了。

  李含章哭得没了力气,将哽咽声悉数吞入喉中。

  她羞愤、无助、迷茫、又恐惧,仿佛母亲对情爱的卑微渴求随时会在她身上重演。

  那不是她想要的,她不要变成那样。

  明明是梁铮买来这本书,也是梁铮说他真心同她好。

  为何只有她——只有她一人,浮想联翩?

  李含章躺在被褥上,涣散地望着榻顶。

  北堂外悄无人声。

  她并未留意,男人高颀的身影在门外停留了很久。

  -

  李含章一直躺到了入夜。

  她哭得太久,双眼肿如桃核,全然没了平时矜傲的神气,指尖都使不上劲。

  期间,元青来唤她用晚膳。

  可她实在打不起精神,只随意推辞过去。

  屋外的夜浓浓地沉降,北堂内没有丝毫烛火。

  晚风很烈,呼呼地刮上窗纸。

  在一片黑暗之中,李含章渐渐稳住了情绪。

  可她的脑袋仍是麻木的,暂时没有心思去回想今日的前因后果。

  时间点滴流淌,黑夜越发深浓。

  梁铮一直没有来。

  李含章的身边空无一人。

  慢慢地,她自榻上支起身来。

  月光清亮,冷冷地盈满了置放地面的绣鞋。

  她的目光匆匆扫过,被那煞白的光华晃着,不由地眯起双眼。

  李含章感到孤独,也感到想念。

  梁铮为何没有来呢?

  她已经准他搬入北堂,为何睡上一宿,他就不再来了?

  他在做什么、想什么?

  他的心里……仍有属于她的一部分吗?

  这点微薄又渺小的心意好似浮萍,在广袤的天地中不定地漂浮着。

  或许并非没有落脚之所。

  只是她不敢降落、生怕一脚踏空。

  她的母妃煞费苦心,只为自三千弱水中脱颖而出,换来帝王的宠爱。

  母妃在寝宫里苦苦守候的模样……

  会和现在的她如出一辙吗?

  在从前的十余年里,李含章缺失太多。

  那个守候窗边的小姑娘,始终蜷缩在她心底最深的角落。

  是梁铮造访了她的世界、引起了她的关注。

  于是,一点盼望与期待在心尖烧灼起来,宛如春风卷动烈火。

  可她忽然害怕了。

  她怕这绝无仅有的一点光也要熄灭。

  李含章坐了片刻,从薄薄的冷月中回过神来。

  她没有睡意,便潦草地拢上狐裘,准备到中庭里走一走,权当散心。

  行至门边,李含章脚步停顿。

  她耳尖微动,捉到屋外极轻微的异响。

  “扑——”像泥土翻盖的声音。

  一下又一下,极富节律。

  中庭有人在。

  李含章呼吸微滞。

  可很快,她冷静下来。

  李含章裹紧肩头的狐裘,将丝绳在胸口系上小结。

  她扬手、展臂,北堂的大门缓缓启开。

  白月如冰泉倾泻。

  曾经空荡、可供人舞枪的中庭,如今矮树遍植。

  一团又一团的红梅紧簇相挨,青涩又浓烈地吐露着丹红的瓣蕊。

  梁铮手执铁铲、站在树下。

  他浑身泥尘,靴尖脏污一片,发现李含章时,神情顿生错愕。

  晚风骤然拂过。

  梅枝抖动,沙沙作响。

  挺拔的男人置身于纷飞的梅雨之中。

  李含章就立在北堂门前。

  她望着他,双眸满是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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