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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之篇欲奴-第35部分

  脱对克里特交战的被动局面。”

  我们冷静下来,仔细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不仅仅是时间,这里的地形对我们同样很不利:查美拉镇的周围是一片广袤的平原,城镇位于一个缓坡的顶端,占据着非常有利的地势。在白天,只要我们一踏出正藏身的丛林,就会被站在城头的守卫看个一清二楚。即便是夜晚进攻,只要天气足够晴朗,近两万人的军队也无法在敌人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摸近城墙。

  “有什么建议么,朋友们?”弗莱德的双眼直盯着查美拉城,他的目光似乎正在将城池的围墙层层剥去,要看清楚陈列在高墙内的这座城市的构造。

  “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敛起了笑容,罗迪克皱起眉头回应道,“夜袭或许是我们能够把握得到的最好的机会,尽管这样作看起来意义并不是很大。”

  对于这样的提议,我也唯有表示赞同。我们现在是孤军深入,并且我们人为地造成了粮草极度匮乏的局面。现今的形式已经让我们彻底丧失了拒绝一场并不理想的战斗的权利,在这场即将在一天内爆发的战斗中,除了被逼上绝路的勇气和出其不意的攻略,我们手中称得上是一无所有了。

  弗莱德用眼神询问着在场的每一个人,他收到的都是肯定的回答。他略带无奈地耸了耸肩膀说:“就这样决定了,进攻将在明天的这个时候发起!”

  第九卷中军第七十八章致命马蚤乱

  这是个寂静的夜。

  密不透风的黑色犹如铁幕般封锁了天地,将一切紧紧地攥在它无边广大的手中。几绺微光从它的指缝间惊悸地逃窜出来,带给我们仅存的微弱视觉,让我们勉强辨认着远处庞大神秘的巨大阴影。甚至野兽和虫豸也在这寂寞得有些可怕的夜晚面前退缩闪避,沉没着躲避在它们认为安全的地方,用消除神志的睡眠抵御着夜色的寂寞。几乎连星星都睡去了,天幕上仅有的几颗闪亮的微小颗粒困顿地挣扎着,似乎在用尽自己的力量挣脱黑暗的包围。

  我爱这夜晚,这暗淡无光的夜晚正是我们需要的,它让我们得以最大限度地接近摇荡着火把光亮的查美拉城,让潜伏在茂密草丛中的士兵能够借助天色的混沌藏匿住自己的身形。

  我的耳朵上似乎爬上了一只蚂蚱,或许是一只大号的蚂蚁,那淘气的小东西让我的耳朵一阵刺痒。我小心地抬起手,用最小的动作拂去了这个捣乱的家伙,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面前那扇紧闭的城门。不必回头观望,我知道身边有近两万双眼睛和我一样紧张专注地注视着那里。不必多加说明解释,我们都知道,正掩身在那道城门之后的,不只是我们此战的决死敌手,更是我们唯一的胜机和生机。在这个当口,哪怕是稍微的恍惚,都有可能错失整个战局,将自己的生命交付到绝不会留情的亡者之神的手中。在这关乎生死的无比严重的问题面前,每一个人都强迫自己拿出性格中最坚韧的一面,将全部的精神投放到那关系到自己生命的城墙之后。

  忽然,城墙上传来一阵微弱的喧哗,然后几支火把轻轻地摇动起来。或许是过分紧张导致的神经质反应,我忽然觉得我听到了缓慢杂乱的牲口的蹄声和车轮转动时发出的“吱扭”的声响。一种奇怪的触觉让我敏感的神经末梢一阵发酥,似乎有一道电流沿着我的脊椎爬上我的脊背。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握着短剑的右手指尖因为用力过头而变得发白。尽管我已经经历了无数的战阵,但每当战斗到来之前我仍然会像个新手一样觉得紧张。我并不为此羞怯:只有那些真正被战争抹杀了人性的人才会对屠杀自己的同类毫无感触。

  城门的方向传来一阵“咯勒勒”的声响,城门被打开,穿越护城河的吊桥也同时被缓慢缓放下,然后,我真切地听到了牲口带着粗重喘息的嘶叫声。周围的草丛传来一阵“奚嗦”的马蚤动声,仿佛是一阵夜风扫过这片草地,这是我的士兵准备行动的声音。随着他们的动作,我感到自己刚才紧张僵直的肌肉开始变得柔软而有弹性,逐渐接近适合战斗的状态。常年的战斗已经真的将我变成了一个战士,让我在越接近生死搏杀的时刻,越能够调整好自己的身体状态。

  在大约十辆运粮车行出城门的时候,一阵沉重得让人有些压抑但却无比响亮的号角声打破了这夜晚的寂寥。随着号角声的响起,原先查美拉城下不远处平静的草地中站起无数身着甲胄手持利刃的士兵。他们身上的金属嵌片反射着摇荡在城头的火把光亮,就仿佛是沸腾的鲜血。弗莱德、红焰他们并不在这里,因为骑兵不可能那么接近城墙。他们在远处的丛林中隐蔽着,现在应该已经收到了攻击的信号,正奔赴这里。

  “冲!”我手挥短剑,指向城门的方向。不需要更多复杂的命令,士兵们早已知道了自己的任务,向着我剑尖所指的方向涌去。

  城门的方向已经一片杂乱,克里特守军大概在作噩梦的时候也没有梦见过我们会以这样的方式如此出人意料地出现在这里,在他们的想象中,我们现在应该正在遥不可及的远方,为后勤补给的问题困顿不已才对。已经走出城门的运输车辆慌张地向扭转方向,但满载的车辆、缓慢的牲口以及从未经历过战场考验的车夫们显然无法与训练有素的军人相比,他们根本无法在短时间内退回城门。恰恰相反,受到惊吓的人和牲畜忙乱地挤作一团,将原本看上去似乎宽敞的城门口堵得水泄不通。

  押运的克里特士兵焦躁地驱赶着车辆,试图将他们从城门驱散开来。他们的长枪重剑并没有收到希望的效果,反而让车夫们因为惊恐而更加慌张。那些受惊的牲畜不安地跃动着、顶撞着,把身旁的同类挤向一旁。吊桥上的车辆如同一条巨大的青虫般无助地蠕动着,不时有人或是车上的粮食袋被挤下水去,溅起一簇水花,并带来声声惊呼。

  正在城门方向乱成一团的时候,我们的军队已经冲到了城下。

  “抢占城门!”在我的左前方,罗迪克不失时机地下达着命令。他有条不紊地调整着队列,指挥着最迅捷最快速的轻装步兵编队夺取城门。

  天知道,这洞开的城门对于必须尽快抢占查美拉镇的我们来说具有多么巨大的诱惑力,就仿佛是我们在饥饿时送到口边的面包,能够让最怯懦的人鼓起最热烈的勇气。士兵们挥舞着手中的武器,高叫着冲向那里,几乎全然不顾城头上落下的密集箭雨。许多人的身上插满了那些危险的远距离攻击武器倒在了地上,殷红的血水顺着伤口涌入泥土中,将他们的体温融入这片大地,成为荒草土石中的一部分。但更多的人带着伤痕踏过他们失去灵魂的躯体,看也不看这些片刻之前还鲜活乱跳的好友亲朋,义无返顾地冲向前方。他们的目光只聚集在一点:城门,那道城门,那道带着死的血色和生的希望的城门!

  我很想赞美他们,我很想赞美那些正在将兵器插入敌人身躯中的战士们,我想称赞他们勇敢、坚强、忠诚、无畏。但我知道这些词汇暂时和那些人没有关系,他们的勇气并不是来自伟大的信念和高尚的理想,而是来自死的绝望和生的渴求这两方面的挤压。他们在追求的并非是夺取占领查美拉城的荣耀,而是保全住自己朝不保夕的卑微生命,让自己的呼吸在这片从不缺少血腥的大地上能够延续得更长久一些。

  真奇怪,为什么我会在这生死一线的沙场上想到这些毫无用处的东西?这能说明些什么?我并不比那些正在抵死搏杀的士兵们更高尚,在这场战争中,除了我值得夸耀的友谊,我并不比他们渴望得到更多的东西。我是冷静清醒的,或许,但我也是愚蠢的。那些无用的想法除了让我软弱、让我动摇,并不能给我提供更多的帮助。

  真正的蠢材和疯子可以在战场上活得更久,这句话是卡尔森曾经告诉过我们的。那时,年轻的我还只当它是一句戏噱的笑谈,而现在,我觉得我开始懂得这话的含义了。

  “重装步兵掩护,弓箭手上前,目标,城头敌军弓箭手,射击!”我整理着心情,大声命令着。比起无用的胡思乱想,这才是我应该做的事。

  一片密集的箭雨违背了众神设定的引力规则,从下而上被抛向城头。和城上的攻击相比,我们的远距离攻击威力并不大,但也已经足以短暂压制住来自城头的威胁。趁着克里特弓箭手沉默的短暂瞬间,德兰麦亚的轻装步兵迅速靠近了城门。他们在城下形成了巨大的数量优势将一个个押运粮食的克里特官兵砍翻在地。最前面的战士已经踏上了吊桥。一切似乎正在向最好的那个方向发展着,一旦我们士兵的鞋底染上城内的泥土,这场战斗的结局便都将成为定数。失去依凭的几千守军绝没有可能抵挡住将近两万大军的正面攻击。

  战斗原本应该在这时结束的,这触手可及的胜利果实葬送在愚蠢的友军手中。

  右后方的阵地上忽然传来一阵声带充血的狂热叫喊:“全军冲锋,给我拿下这座城镇,最先进入城门的,我重重有赏!”

  我心里暗叫一声“不好”,刚想大声制止,右前方忽地也响起这样的喊声:“冲锋,冲锋,冲锋,这座城是我的!”

  随着这样的叫喊声逐渐传递开,一群群队形杂乱的贵族私兵涌出后排阵地,以一种无序的方式挤向城门。他们非常规的行动不仅丧失了自己的阵列,并且将原本城下秩序井然的对列阵型冲得粉碎。在贵族们的叫嚣下,那些私兵们甚至拿着弓弩加入到了肉搏战的行列中,他们自然首当其冲成为被屠戮的对象。

  “混蛋,是谁下的命令,都给我后撤!”我压抑不住心头的火焰,暴怒地喝道。枉费这些贪婪无知的军中败类从小接受过最优越的家庭教育,他们对战场和战斗的理解却远在一个普通士兵之下,甚至连最基本的“服从”也无法做到。在危及到自身安危,关乎自己生命的问题上,他们或许可以暂时地学会接受指令,就如同不久以前他们也可以在黑暗中潜伏了一夜等待战机。但一旦他们看见胜利的曙光,就会将军人的廉耻心抛在一旁,为了一己之私争夺不休。这些养尊处优的家伙怎么会了解,他们因为一时的贪功下达的错误指令,将会以千万士兵的生命付出代价,而这,正是我的导师卡尔森最痛恨最不能容忍的事情。

  “不要理这个家伙,我是伯爵,无需听从平民的指挥。给我冲!”

  “对,不许后退,给我冲……”

  这些穿金带银的蠢材全然不顾我们的劝阻,自以为是地将我们的阵型捣得一团糟。我脑门上滴下豆大的汗珠,心口仿佛正被一条长绳紧紧地捆缚着,压抑得难以喘息。在这自己人造成的混乱中,我已经完全失去了对战场的控制,唯有竭尽全力整治好自己的阵列,避免因为友军——如果这些蠢材真的可以被称之为“友军”的话——的马蚤乱而造成的不必要的损伤。不远处,罗迪克站在一块高地上,干着和我同样的事。他的面孔因为愤怒和焦躁而扭曲变形,每当他眼前掠过一个疯狂叫嚣着的贵族的身影,他的眼中都射出让人畏惧的光芒。我几乎怀疑,如果那些白痴叫嚷着跑过他身边,会不会真的被他一剑刺个对穿。

  马蚤乱并没有发生多久,最让我担忧的事情终于出现了。在德兰麦亚贵族私兵的帮助下,克里特人挺过了最初因为措手不及而导致的混乱,组织起了积极有效的防御。城头上聚集起更多的弓箭手,将运载死亡的箭支射进德兰麦亚士兵的肢体,原先暴露在城外的押运士兵在堵塞的车辆的掩护下,逐渐地退入城中。而这个时候,贵族私兵们已经完全取代了原先我和罗迪克的军队位置,密密麻麻地拥堵在城墙和吊桥之间的狭窄距离上。仍然有人影不时掉落在水中,但这时掉落的,已经不再是克里特的押运官兵,而是贪功急切的德兰麦亚人。

  即便事态照这个局面发展下去,胜利依然会是我们的,因为贵族私兵虽然队型杂乱,但事实上仍旧占据着巨大的数量优势,而许多克里特押运兵已经被裹胁到杂乱的战场上,根本不可能脱身回城。

  但我们的对手不是感情用事的家伙,正当那些贵族老爷们梦想着即将到手的功绩和奖赏时,克里特人给他们当头浇了一大盆凉水。

  不,我说错了,克里特人浇的不是凉水,而是烈火。

  不管城外陷入杀阵的战友如何悲切地恳求喊叫,城门还是被关闭了,守城的将领舍弃了城外士兵的生命,选择了稳妥而冷血的守城策略。继而,一支支火箭从城头射入运输的车队中,它们引燃了车上的粮食,也引燃了拉车牲口们最深的恐惧。动物畏火的本能让这些原本驯熟健壮的牲口发了狂,在紧闭的城门和杂乱的人群间,它们选择了后者。这些力大无穷的牲畜拉着带火的车辆冲向散乱的私兵军阵,冲在最前方的贵族私兵们想尽力躲闪,可退路却被那些同样急于立功的私兵堵得严严实实。

  一只牛角插进了人体中,那原本不是很锋利的东西,牛的主人为了防止它发狂伤人,特意矬钝了牛的利角。可即便如此,那头蛮牛依旧依靠它绝对的力量在一个士兵的身体上制造出了恐怖的伤痕。一个拳头大小的洞出现在那个不走运的士兵的身体上,在牛头甩动的瞬间,我似乎从他背后的血洞中看见了他身前的光影。鲜血不是在流淌,也不是在喷射,而是仿佛瀑布般从他的伤口中倾泄出来,随之倾泄而出的,是他体内不知道哪个部分的脏器。最让人反胃的是,即便如此,那个人也还没有死,他捂着自己恐怖的伤口,绝望地捞起自己散落的内脏,用尽最后的力气张大口腔,却无法发出任何声响,最后缓缓地倒在地上,无助地蠕动着自己的躯体。

  他是被发了狂的蛮牛活活踩死的。

  更多的箭矢落下,成片地收割着卑贱的生命,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人能够组织起对他们有威胁的反击了。克里特弓箭手们肆无忌惮地射击着,他们甚至在城头发出阵阵刺耳的笑声,讥讽着德兰麦亚人的死亡。

  好不容易,前方的德兰麦亚贵族私兵将最后一辆运输车连同拉车的牛掀翻在护城河中,终于开始缓缓退却。可克里特人并没有给我们喘息的机会。城门在这时候洞开,从中穿行而出的,是一排排对列齐整的长枪兵。看见他们标准的三层长枪攒击阵型,我和罗迪克不由得脸上变色。我们都还记得,当初在坎普纳维亚城下,罗迪克是如何用同样的阵型去迎击温斯顿重装步兵的,在这种狭窄的通道中,这样的长枪阵行可以说是最具威胁性的攻击和防御阵容,没有什么近战部队能够与之对抗。眼前的这支部队,或许还比不上罗迪克一手打造的“思恋之牙”,但也已经可以算得上是相当出色的一支长枪部队了。而且他们的对手,更是比温斯顿的精锐重装步兵差得很远。

  “弓箭手,防御阵型,掩护撤退!”我慌张地下着命令,尽力挽救前方士兵们的生命,可这根本不起作用。因为道路拥塞,贵族私兵根本无法撤离狭窄的吊桥地段,而克里特士兵来得却很快,片刻间已经接触到了散乱的私兵队伍。两支部队距离太近,而我们又离得太远,根本无法提供有效的掩护。

  如果还有什么词汇能够表达我此刻的心情,那就是“绝望”。我从没像现在那么真切地感受到绝望,尤其当这种绝望是建立在我无比委屈和窝囊的心理上时。我们很可能要输掉一场本该轻松获胜的战斗,而导致这一切的人却将用死亡逃避对他们的惩罚。他们抹杀的不是自己的名声,却是弗莱德——我高贵诚实的友人——和我众多亲密战友的荣誉。甚至于,就连我,一个酒馆老板,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的声誉也将因为他们的愚蠢受到拖累。当我想到这一点,我就感到心中的抑郁无可宣泄,只想大声狂呼或者挥剑猛砍。

  谁能拯救我们?或许弗莱德可以,如果他在这里。可是,此刻他正在策马赶向这里的途中。尽管我已经可以看到我们骑兵队列的身影,但当他赶到这里的时候,一切恐怕已经不受控制了。克里特人会在城下完成他们的屠杀,从容地退回城墙内,将巨大的损失、低迷的士气和最终的失败留给我们。

  “云梯准备,渡河攻城!”忽然,一个沉稳的声音从远处不知名的角落中传来,让我吃了一惊。

  第九卷中军第七十九章无可饶恕的罪责

  正当整个战局因为贵族军官们的贪功和愚蠢几乎陷入绝境,而弗莱德却远离战场第一线鞭长莫及的时候,一个成熟稳重的声音打破了战场上的僵局,成为德兰麦亚军新的救星。

  “云梯准备,渡河攻城!”我顺着声音望过去,看到的是一个瘦弱高挑面色苍白的中年军官。他身穿暗灰色的甲胄,面无表情,身上没有血迹,手中没有武器,在这满眼是闪亮兵刃和猩红血色的战场上丝毫也不起眼。

  我依稀记得这位军官的名字似乎叫做约瑟芬尼亚·卡·佩克拉,是一个子爵,出身于一个有钱有势的贵族家庭。他的堂兄佩克拉伯爵是米盖拉陛下的掌玺大臣,尽管没有太大的实权,但由于贴近王国权利最核心的部分,却也是位在王都内具有不小影响力的人物。

  我之所以记得这个人,并非是因为他的家世显赫,而是因为他的与众不同。他从未向他的贵族同侪一样,在军中炫耀自己的身世地位,也从没有依仗着贵族的身份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每当会议中出现剧烈争执的时候,作为一名随军参谋的他总是缄默地坐在一旁,从不参与那些看上去没有任何帮助的争论。这个身体单薄略显孱弱的中年人有时会因为过分的沉默和忍让受到同为贵族军官们的嘲讽,但他似乎从不将这些带有侮辱性的话语放在心上。

  他似乎就是这样的一个人,随便把他放在哪里,他就会立刻消失在人群中,就好象将一颗小石子投入汹涌的激流,连浪花都不会溅起一朵。我之所以记得他,完全是因为相比之下,他对待士兵宽厚仁慈,是贵族中的一个特例,并没有真正将他当作与众不同的军人。可是他现在正在做的,确是一件足可以扭转战局的事。

  在佩克拉子爵的指挥下,几百人没有理会纷乱中的城门,而是远离战斗最激烈的地方,将十余具云梯探过护城河,脚踩着这临时搭建的木竹质地的桥梁越过护城河,继而将更多的云梯架在城墙上。与城门前的士兵受到的巨大阻力相比,他们几乎没有面对一群像样的对手,大部分克里特人的注意力已经被牢牢吸引在了尸横遍地城门位置,忽略了对其他墙段的防守。他们的这一疏漏让佩克拉子爵抓住了机会,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尽管只有几百名士兵,但他们取得了近乎辉煌的成果,几乎真的攀上城头,夺取了一段城墙。城墙下,另有几十个士兵手拿兵器相互敲打着,大声鼓噪起来,在为城下的同袍加油呐喊。

  这出其不意的攻击打乱了克里特人的部署。聚集在城门上的士兵在长官们的指挥下迅速地散开,他们不仅冲向正遭受袭击的这段城墙,也将兵力最大限度地散布在城墙上,填补着可能出现的空缺。同时,那支已经冲出城门、正在蚕食城下德兰麦亚部队的克里特长枪部队也放弃了原本可以带来更大杀伤的追击,匆忙地撤回城去。城下的德兰麦亚贵族私兵压力大减,不失时机地抓住了这个逃生的机会。

  “放弃攻城,全军后撤!”看到友军脱险,佩克拉子爵丝毫没有贪功的犹豫,立刻下达了部队后撤的命令。看得出,他非常清醒,没有因为一时的得手而得意忘形。他的确抓住了最有利的战机,趁乱在我们的敌人虚弱的地方轻轻地捅了一刀;但他也看得出,仅仅数百人是不可能倚仗这样的奇袭取胜的,而现在我们混乱的阵列也无法给他提供更多的帮助。这一次攻城,不过是为了拯救更多城下的友军而采取的虚晃一枪的战术罢了。

  “可惜。”我心里懊恼地惋惜着。如果有足够的部队,佩克拉子爵可能已经胜利地终结了这座并不高大的城镇。不过,尽管如此,他也已经以最少的损失尽可能地挽救了我们的有生力量,让更多的德兰麦亚士兵不至于平白丧命。更重要地是,他挽救了我们低迷的士气,让我们的士兵看到了胜利的希望,同时也将胆怯的情绪散播到查美拉镇中。和刚才克里特弓箭手在城头边射箭边嘲笑敌人的死亡相比,现在的克里特人重新看到了失败的阴影。从他们的阵列中我们可以看出,我们的敌人变得谨慎了。从另外一个角度上来说,他们同样感受到了畏惧。

  “罗迪克、杰夫,这是怎么了!”清亮而愤怒的声音伴随着马蹄声从身后传来。在战场经历了两次天翻地覆的转折之后,弗莱德终于赶到了。

  “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你们的队列呢?你们的阵型呢!难道三年的战争就教会了你们这样打仗的吗?”头一次,头一次我的朋友如此毫不容情地在众人面前斥责我们。他的脸上带着愤怒,更带着痛惜。我和罗迪克羞愧地低下头,一句话也说不出。尽管我们有满腹的委屈,但我们不能够说弗莱德的指责就是错误的。他将这场战斗最关键最重要的任务交给了我们,带着他沉重的信任交给了我们,难道我们不是让他失望了吗?难道我们不应该为全军的失控负有自己的责任吗?我们毕竟是军官,我们必须为自己的职位负责。

  “您不应当责怪两位长官,将军!”我的副官多布斯,一个三十多岁的军官,忍不住开口为我们辩解。他一向是个沉默寡言的军人,服从和执行是他最大的美德。但他这一次违背了我的意愿,完全无视我阻止他的眼神,大声地为我和罗迪克解释。

  多布斯并不是个习惯于用这种方式与长官交谈的人,他的声音因激动和愤怒而颤抖。他说:“两位长官忠实地执行了您的命令,将军,在战斗刚开始的时候,我们占据了很大的优势,几乎已经攻占了城门。可在这个时候,将军……”

  他的声音稍稍梗阻了一下,吞了一口唾沫,继续说道:“……就在这个时候,我们周围的贵族军官们鼓动自己的私兵争抢起占领城池的功劳。是他们,冲垮了我们自己的队列,断送了大好的局面。两位长官奋力地制止,而那些贵族军官完全无视他们的存在,甚至当面污蔑他们。造成这样的情况,将军,两位长官不应当负有任何责任!”

  听完了多布斯的辩解,弗莱德的面色青得可怕。他的眼中射出利箭般的光芒,狠狠地扫视着我们这片杂乱的战场。

  “他说的都是真的?”弗莱德的声音比深秋的晚风还要阴冷。

  周围的士兵纷纷开口为我们证明。

  “罗迪克,杰夫,他说的都是真的?”

  我和罗迪克对视了一眼,终于点了点头。

  “刚才你们怎么不说?你们为什么不自己告诉我这些?难道你们以为我会不相信自己的朋友,或者说,是你们不信任我?”弗莱德的暴怒地大声斥责我们,但这一番斥责所包含的感情已经和刚才大不相同。

  “你们差点就为那些犯下罪行的贵族承担罪责,知道吗?我绝不能容许这种事情的发生,绝不!”我的朋友跳下马来,紧紧抱住我的双臂,直视着我的双眼。他表情严肃,目光明亮灼热,眼角边闪动着晶莹的水光,让我的心里一阵温暖。

  “我们是军人,弗莱德,我们必须承担责任。不是为那些贵族军官,而是为了那些死去的士兵。我们没有完成任务,这就是我们的过错,没有任何理由让我们逃避这个责任。对不起,弗莱德。不,对不起,长官。”我轻轻推开他的双手,用我能够做到的最庄重的姿势向我的朋友行礼致歉。在不久之前,我或许因为那些贵族军官的愚蠢而愤怒的,但此刻,我只能想起那些因为他们的愚行而无谓牺牲的士兵们,他们的死亡仿佛砍去我的手指般让我心痛难忍。必须有人为他们的牺牲负责,我情愿那是我。这是我为我的无能所能做的唯一的事。

  “会有人为这件事负责的,我保证,杰夫,罗迪克,我保证……”弗莱德轻拍着我的肩膀安抚道,随即下达了命令,“各部退到敌军弓箭射程之外,列队整休。”

  他的命令得到了忠实的执行,那些濒临崩溃的败军此时巴不得能够离这面危险的城墙更远一些。在后撤的过程中,他遇到了惊惶的卡吉尔伯爵,那个最早煽动自己的私兵抢夺功劳的人。他此刻左臂上中了一箭,虽然没有什么严重的损伤,但仍让他的部属将他抗在担架上痛苦地呻吟。

  “伯爵阁下,您的伤还好吗?”弗莱德策马赶上他,声音暗哑地询问着。

  伯爵并没有听出弗莱德语气中的危险,略带自豪地夸耀道:“伤口不轻,但这不算什么。为了国王陛下的光荣和德兰麦亚的胜利,我即便身首异处也心甘情愿。”

  “好,好,好。”弗莱德咬住牙床狠狠地吐出了三声“好”,“您很英勇,也很忠诚,更充满着伟大的爱国热情。但我想问问您,我给您的任务是什么?”

  “压住后阵,随时支援基德中校的攻城编队。”他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不再像刚才那么趾高气扬了。

  “压住后阵,很好,您还记得您的责任。那我想问问您,您的箭伤是怎么来的?难道说克里特人的长弓手居然可以达到我们十倍的射程,穿过整个战场来射伤后方的阁下您吗?”弗莱德死死盯着卡吉尔伯爵,将自己的满腔愤怒投射到这个无能军官的身上。

  “是……是这样的,将军……”伯爵终于发现事情不是很妙,慌张地为自己开脱着:“基德中校的编队在攻城时……攻城时退却了,对,退却了,他退缩了,才把我……把我推到了战场的最前方……”

  “住口,你这个卑鄙的家伙。”我实在忍无可忍,从弗莱德的马后站出来。愤怒几乎冲昏了我的头脑,让我抽出了腰间的短剑,高举过头。

  “我退缩了?”我的嘴唇因为愤怒而发抖,除了这句话我再也说不出什么来。终于,我压抑不住满腔的怒火,竭尽全力挥出手中的短剑,引起伯爵一声凄惨的尖叫。

  剑光闪过,我砍断了担架的支架。失去了平衡的担架将惊恐的伯爵掀翻在地。他的身躯在我的短剑下萎缩,成为软弱无力的一团。

  “回答我,基德中校真的退缩了吗?”弗莱德撇开滚落的男爵,询问起周围的士兵。他严厉的责问很快就从士兵中得到了真实的答案。

  “回答我,基德中校是否制止过伯爵违反命令的举动?”

  弗莱德的愤怒就如同一团静静燃烧的黑色火焰,虽然并不狂暴张扬,却散发着让人窒息的危险信号。这时在他面前,甚至让人无法兴起辩驳的念头。几乎所有的士兵都为我做证,他们中也有卡吉尔伯爵的私兵。

  “你是伯爵,无须听从平民的指挥,是吗?”弗莱德转向瑟缩在一旁的伯爵,大声质问着。他的问题自然不会得到任何回答。

  “好,那你是否应当听从我、德兰麦亚军前线总指挥、王国上将、卡·古德里安侯爵的指挥,坚守阵地,提供支援,护卫友军,保护士兵呢?”弗莱德翻身下马,走到他跟前,用力揪起他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拖起来。

  “因为你,因为你的贪婪的愚行,让数千士兵无谓的牺牲,而你却还躺在担架上吹嘘你的什么英勇无畏,甚至还诬陷那些真正奋勇战斗的人。你简直是……”弗莱德咬牙切齿地说到这里,忽然吞住了自己的声音,只是将仇恨的目光沉默地投向面前的这个瘫软的官僚。我想,他是找不到一个贴切的措辞来比喻这个无耻得难以附加的人形生物了。

  “军法官,枉顾军令、侵害友军、争功夺利、诬陷王国军官、置大军于险境之中,应当如何论处?”

  “每一项都是死罪,将军!”我们身后传来无情的回答。

  当“死罪”这两个字敲打起卡吉尔伯爵的耳膜时,他忽然从瘫软的状态中恢复过来,死死抱住弗莱德的大腿,大声哭求着:“饶命啊,将军。我也只是立功心切,才犯下了这些罪行。求您饶命啊!”

  “饶命?”弗莱德的声音就如同这密不透风的黑夜一般无情,“你去问问那些被你害死的士兵,那些手足不全的尸体,那些因枉死而徘徊不去的冤魂,去问问他们是否愿意饶恕你肮脏的性命吧!”他右手一挥,随即有两名高大的士兵在执法官的带领下将挣扎着的伯爵拖向别处。

  绝望中,伯爵尖声喊道:“我是外交大臣的表弟,费迪南德将军的堂兄,你不能杀我,没有人敢杀我……”直到标志他生命终结的惨叫声传来为止,他始终也没有停止背诵他那份缀满实权人物姓名的亲友名单。可惜,这些远在王都闪烁着耀眼光芒的名字无法穿越千里,在这里拯救他的性命。

  “带着他的人头通告全军,在这次战斗中如果再出现争功夺利、枉顾军令的情况,卡吉尔伯爵就是榜样。”弗莱德厌恶地朝着伯爵发出最后尖叫声的地方看了一眼,“为什么这群蠢货总以为报出一堆名字就能挽救自己的生命?难道这些人的权势可以大过死神的邀请函吗?”

  我们的军队在惶惶中安定下来,卡吉尔的死起到了两点作用:其一是让剩余的贵族军官找到了身为军人的自觉,估计在短时间内是没有人再敢犯同样的错误了,并且,他们应当会在后面的战斗中更加卖力,用以弥补之前愚蠢的过失。这是我的朋友第一次用威吓的手段去收取整顿军纪的效果,我知道,这种方法从来都不是他所希望的,可情势逼迫他不得不如此。另一点是弗莱德用这种方法宣告对贵族军官的处罚到此为止,这极大地稳定了他们的心情,使他们不会在交战中心生不轨。放弃惩罚犯下严重罪行的人,这同样是我的朋友所不希望发生的事,可同样是情势让他必须作出这样的选择。这对已死的士兵们并不公道,但这样做,却是为了保护我们身边更多尚且存活的士兵的生命。

  “请佩克拉子爵过来。”整休的时候,弗莱德听我们详细讲述了在他到来之前发生的事情,并对那个在关键时刻挽救了战局的军官发生了兴趣。他仔细端详了不远处的查美拉城,询问清楚佩克拉子爵率军突入的位置,思考片刻之后,发出了他的邀请。

  不久,佩克拉子爵出现在我们面前。我终于有机会在他展现了一个出色将领的才华之后仔细地一睹他的全貌。他大约四十出头,除了满头灰白的头发,没有任何吸引人的地方。他看上去不像是名军人,更像是一个迂腐的教师或是别的什么人。

  “我听闻了您在战场上的杰出表现,阁下,感谢您拯救了这支军队。”弗莱德真诚地对他说。

  第九卷中军第八十章临危受命

  “我没有拯救谁,长官,我只是尽到了自己的义务。”头一次见面,这个看上去像个老管家的军官就板着脸当面驳回了弗莱德的好意,“另外,我更希望您称呼我为中校,长官。无论您怎么想,我希望您能把我当作一名军人。”

  “那我就代表国王陛下感谢您很好地尽到了你的职责,中校。”弗莱德对他的顶撞丝毫不以为意,继续友善地说,“真抱歉,我对您不是很熟悉。尽管您是一位参谋官,但您似乎并不经常在会议上发言。”

  “不顾身份地和那群白活了几十岁还分不清战争和打仗游戏的家伙撕破脸皮争吵吗,长官?对不起,我做不到。而且,请恕我失礼,长官您似乎也并不经常在会议上发言呢。”佩克拉子爵,哦,是佩克拉中校神情略带高傲和不屑地回答着弗莱德的问题,此刻的他和那个从不与人发生争执的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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