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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之篇欲奴-第56部分

  院里、青涩少女的阳台下、妖冶妇人的床榻上,到处都可以看见他们调笑的身影。对于陷于爱情和青春冲动的年轻人而言,这个夜晚是至高神的恩赐,将一切神奇的、美好的、精致的事物赐于他们,以满足他们浪漫的愿望和永无止境的虚荣心。

  长矛穿过身体,将血花高高溅起,一只粗糙的大手狠狠地捂在嘴上,阻隔了空气和声音。身体在挣扎,因为痛苦,也因为绝望。当这挣扎达到顶峰时瞬间变得僵硬,进而渐渐轻缓下去,直到悄无声息。那具红白相间的肢体微微地抽搐着,可生命已经离它远去。尸体随着枝桠扭曲的节奏抽动,在生的季节里吟诵着死的篇章。

  我们消失在夜中。

  这宁静安详的夜……

  “古德里安先生,艾克丁叔叔说,您可以帮助我们驱逐敌人。我需要您的帮助。”十天前,刚刚成为新任大祭司的依芙利娜在评议会结束后挽留了我们。艾克丁、罗提斯、豪斯特等一些实力比较强大的部落酋长伴随在她身边。尽管在评议之前,奔狼之子坚持要惩罚艾克丁的罪行,可当依芙利娜宣布他们无罪时,罗提斯第一时间表示拥护。这些土著居民的习俗让我们钦服不已:罗提斯的指责没有任何私怨的成分,完全是出于对信仰的坚贞;而他的指控也丝毫没有影响到他与艾克丁之间的相互信任。这在任何一个国家的宫廷上都是不可能出现的。仅就这一条而言,与那些身着华服谈吐高雅的“高尚人士”相比,我们眼前这群衣不遮体生活简陋的异乡蛮族对待事情更加公私分明,对待信仰也更加恭顺公正。

  “是的。如果你能够保证所有的战士都能听从我的指挥,最多一个月,我就能让我们的敌人不战自溃。”弗莱德肯定的说。

  “你是说,让我们都听从你的命令?”罗提斯不放心地询问着。

  “是的,我要的是完全地服从。”弗莱德寸步不让。

  “我相信您,我同意您的安排。”依芙利娜并没有多作思考,立刻点头应允了。

  “依芙……啊,大祭司,您一定要考虑清楚啊。”罗提斯焦急地说。弗莱德的要求对于这些信仰坚定的人来说太艰难了,就连我们的朋友艾克丁他们也露出迟疑的神色。

  “是的,依芙利娜,这只是最好的方法,但绝不是唯一的。你可以选择,无论你作出什么选择,我们都会全力帮助你。”弗莱德也这样劝说着,“你知道么,你这样做意味着放弃了对所有战士的指挥权。”

  “如果这样做能够尽可能让我的族人免于损伤,那我们为什么不这样做呢?我只是个祭司,希望将神的恩赐带给我的族人们。我为什么要指挥我的族人?他们有他们自己的权利。而说到战斗,古德里安先生,任何人都比我强。我相信你们,我的朋友们。”依芙利娜完全无视罗提斯的和弗莱德的警告,将所有的信任交付给了我们。

  “您需要什么,我们会尽全力协助你们。”依芙利娜问。

  “我需要两千熟悉地形、身体灵活、擅长狩猎的战士,还有,让附近的族人后撤到三天的路程之外,确保没有人出现在克里特人面前,在这附近辟出一片无人的空地。”弗莱德想也不想就回答道。在此之前,他曾多次和我们商讨过这套方案,对于战斗的诸多步骤他都烂熟于胸。可惜,得不到伦布理人的支持,我们无能为力。

  “你要将伦布理神纯洁的土地让给我们的敌人吗?而且是在我们未经抵抗的情况下。你在侮辱我们吗?”罗提斯勃然大怒,如果不是身旁有人拦着,我看他已经提着长枪出来与弗莱德决斗了。

  “不是出让,而是制造一个战场。您不希望您的部落中那些无辜的妇女和孩子受到牵累吧。”弗莱德耐心地想奔狼的酋长解释着,“我保证,这种事绝不会长久,一个月以后,这片土地仍将回到伦布理大神的子民手中。”

  罗提斯半信半疑地看着弗莱德,不知道是否应该同意他的建议。在上一场战斗中,他亲眼看到了眼前这个年轻领袖谋划指挥的本领。尽管那次小小的集中突袭根本不足以说明我的朋友惊人的战斗智慧,可这对于缺乏正规战争经验的土著居民们来说已经是不可思议的创举。

  “好的,古德里安先生,您会得到您想要的。”依芙利娜的答复出乎意料地迅速肯定。我知道,做这样一个决定并不是件轻松的事情,我们甚至已经作好了让她多考虑几天的可能。可我们面前这个年轻的女孩以她过人的果敢决断赢得了我们的钦佩。我想我们真的获得了她的信任,在这一瞬间,我觉得这份信任是我们不可错过的宝贵的东西。

  “非常感谢你的帮助,另外,我希望你能叫我弗莱德,我的朋友都这样叫我。”当一切谈妥之后,弗莱德尽可能地向依芙利娜表示友好。他的表达方式有些生硬局促,目光不敢直视依芙利娜的脸,似乎是在回避着什么。可能只有我知道这是因为什么。

  “……谢谢你,弗莱德,谢谢,也谢谢你们大家。”依芙利娜迟疑着回应了弗莱德的好意。当谈及和族人无关的话题时,依芙利娜仍旧是那个害羞的少女。当她说出弗莱德的名字时,脸上就像裹了一层花瓣,鲜艳动人。

  说完,依芙利娜就要转身离去。在她走出五、六步远之后,弗莱德再次叫住了她。

  “依芙利娜。”

  “您还有事吗,弗莱德?”依芙利娜诧异地问。这次说出弗莱德的名字时,她背对着艾克丁他们吐了吐舌头,有些调皮地笑着。

  “没……没什么。对于你爷爷的死,我……我很抱歉。”弗莱德低着头,不安地说道。

  弗莱德的话就像是弓箭射中了依芙利娜,她调皮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虽然嘴唇依旧上翘着,可眼睛里已经没有了活泼的神采。泪水沿着她的面颊断断续续地流下来,她拼命克制着自己,才没有哭出声来。

  “这不怪你,弗莱德,这不怪你。这不能责怪任何人……”依芙利娜哽咽着回答。她的回答并没有对弗莱德起到安慰的作用,正相反,我的朋友就像是被人在脸上狠抽了一记嘴巴,既羞愧又无奈。

  “……你不该提这件事,她伤心了。”在依芙利娜紧搂着艾克丁的胳膊啜泣着离开后,罗尔忽然对弗莱德说道。

  “或许吧,我的朋友。可有些话一定要说出来,否则你会因此憎恨你自己。”弗莱德看着依芙利娜正逐渐消失的背影,喃喃地说道。

  弗莱德的计划很快得到了回应,没过多久,两千名机智的土著战士就站在了我们面前。看得出他们并不情愿,可信仰的力量在他们身上发挥了巨大的作用,让他们像服从自己的领袖一样服从我们。不久之后,聚居在附近的伦布理人接到了迁徙的指令,这指令得到了很好的执行,没有遭到任何反对。事实上,当食物不再那么容易猎取,或者气候发生变化的时候,伦布理人经常在祭司们的指示下进行迁徙,这对于他们来说是习以为常的事情。

  不久,弗莱德的计划就开始实施了。

  除了我们这些军官和少数几个曾经作过猎人的有经验的老兵,没有很多士兵参与到这个计划中。在土著战士们的帮助下,我们很快就找到了克里特人的营地。经受了一次惨胜,我们的敌人不敢贸然前进,坚守在一块空地等候援军和补给。也是幸亏如此,在我们的土著朋友们才没有在失去领导惊慌失措时遭受灭顶之灾。

  我们最先下手的对象是被派遣出来的巡逻兵。

  在我们的指示下,那些依靠打猎为生的土著战士们在克里特人巡逻的必经之路上设下了诸多埋伏。他们不愧是这片森林中最优秀的猎手,除了常见的陷阱、套绳之类的机关之外,还有许多我们未曾见识过的危险设计。虽然只是些用削尖了的木桩和沉重的石头组成的简陋埋伏,但我们并不敢小瞧他们的威力。一些最基本的战斗常识告诉我,一旦这些可怕的家伙发生效用,就算是像虎豹犀牛那样的巨兽也很难有逃脱的机会。

  很快,我们就见识到了这些东西的威力。

  次日清晨,一支由二十人组成的巡逻小队按时经过了这条狭窄的路径。或许是多日来并没有遇到什么危险,他们并不是十分警惕,一边行走一边调侃笑骂着,不时用手中的武器拨打着草丛,那也只是处于对野兽袭人的担心。

  忽然,走在队伍中间的一年轻士兵因为内急独自脱离了队列,向林边的一片树丛中走去。他的战友们笑骂着,没有理睬他的这一脱队行动。那个不幸的人一边走一边解开裤带,全无防备地踏入树丛。他的脚下发出了一声特别的树枝断裂的声音,他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这就注定了他的结局。

  几块大约有人头大的石头从树丛旁的树枝上垂直地掉落下来,其中一块擦伤了那年轻人的脑袋,顿时,他满脸鲜血,惊惧地大叫起来。可这个时候,他已经无法逃离那片可怕的陷阱。

  另外一块大石重重地砸在他的脊背上,发出好似用木棍击碎西瓜的声音。

  这才是真正致命的一击。

  那个克里特士兵瘫软在地上,双手不住挥舞着,一次又一次抓住身旁的草皮,蠕动着自己的身躯。他的身体以一种极端奇怪的姿势半爬在那里,后腰的上半部分几乎要和下半部分整个地折叠起来。他的裤子脱落了,裸露着屁股和大腿,上面沾满了散发着恶臭的排泄物。出于仅有的医学知识,我知道他此刻什么也感觉不到。他的脊椎骨完全断裂,下半身彻底失去了知觉。他此刻的挣扎不过是因为断裂的骨头相互摩擦造成的椎心刺痛,不需要很久,他就不会再感觉到痛苦,而那个时候,也是他的生命蒙受死神召唤的时刻。

  他的战友们听到惨叫声,连忙跑过来,而后被亲眼看到的事实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任何人看到这个景象就会发疯的:片刻之前,那还是一个鲜活乱跳走在你身边的战友,他年轻、开朗,讨人喜欢;可现在,他的上半身相互折叠着在你面前痛苦的哀叫,就像一根被拗断了的木片。换作是你,你会怎么样?

  当时的情势非常奇怪,那些哨兵们就这样站在那里,眼看着他们战友的号哭声逐渐变弱,直到完全没有了声息。没有人试图去拯救他,任何有眼睛的人都知道,在石头落下的那一刹那,这个人就已经死了。没有人先行离开,那毕竟是他们的战友。这恐怖的景象就像是一大块磁石,将那群哨兵牢牢吸附在那里,强迫着他们看完这一幕惨剧。直到一切结束,有人才开始呕吐。他们没有发出警报,因为这看上去很像是一次意外。他们的这个疏忽断送了自己。

  这支哨兵队伍只有一个半人回到了营地,那半个人的右手和右脚被一堆圆木压住,无法脱身。是他仅剩的那名战友帮助了他,用他的剑。如果治救及时,他或许能够保住性命,这对他来说未必是件好事。

  其余的人都留在了那片丛林里,有几个被陷阱底下的木刺穿透了;有几个被套绳套住脚踝,而后从高处垂直落下,掉在一块早有预谋的石板上,脑浆迸裂;有几个被横撞过来的圆木击碎了肋骨……很抱歉,我无法一一叙述当时的情景。任何人在正常的时候都不会愿意想起那残忍的景象,连一个字也不愿再提起。那是一场超出了战斗范畴的狩猎,目的在于将一种令人颤栗的阴影深深投射到我们的敌人心里。我想,我们是成功的,比预计的还要成功。

  没有猎物,只有尸体。

  在克里特人的大队人马到来之前,我们离开了这里。在骑兵无路可走的丛林中,有伦布理猎手的帮助,我们不需要担心会有人跟上我们。

  这场袭击拉开了反击的序幕。

  弗莱德将两千土著战士分成三组,一组由他亲自指挥,达克拉从旁协助;一组由罗尔指,罗迪克协助。这样分配很正确,达克拉的性格不适合奇袭,大概也只有弗莱德能够正确地使用他,让他在不擅长的战斗中发挥作用了;而罗尔原本就擅长这种伏击战斗,又以他的勇武在土著战士中享有极高的敬意,而罗迪克是最正规严谨的军人,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弥补罗尔的疏漏。最让我惊讶的是,第三组的指挥官居然是我,普瓦洛和埃里奥特则成了我的助手。我曾对此表示过异意,可普瓦洛只用几个字就说服了我。

  “你的酒量比较大一些。”他说。

  这个理由足够了。对于土著战士们来说,我是我们中最接近伦布理神的人,除了弗莱德和罗尔,再没有谁会比我更受他们的拥戴,让他们心悦诚服了。不过……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我们分散在丛林中,一次次出其不意地袭击落单的敌人。清晨、中午、傍晚、深夜……每一棵树边都隐藏着危险,每一个块石头下都掩埋着死亡,那些神奇的猎手们把他们精湛的技艺发挥到了极致,而普瓦洛和埃里奥特的魔法天赋又为给这些致命的道具增添了更多的危险。这一段时间的锻炼和启发,为普瓦洛在魔法陷阱的制作上颇有创新奠定了基础,而制作阴险歹毒的机关原本就是黑暗精灵们年轻时必修的课程。凡是经过这对温文尔雅的夫妻改动的陷阱,无论是从隐秘性还是从攻击威力上来说,都有大幅度的提高。他们的技巧让我们的土著朋友们大开眼界,这为他们在猎手们中间赢得了极大的尊敬。遭遇了这些陷阱的不幸的克里特士兵是值得怜悯的——无论他们曾经做过什么,在死前接受这样的惩罚都太残忍了。

  一旦被敌人发现,我们就会立刻窜入树林。一开始总有些贪功的人会来追赶,他们当然不知道这正是我们所希望的。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永远地留在了密林深处,连尸首都没有被自己的同伴找到。只有少数几个人在留下永远的伤痕后活着回到了战友们的身边,将他们从未想像过的恐怖景象向他们散播。三天之后,再没有一个克里特人敢于在我们逃入密林之后仍敢追赶我们,他们多半是漫无目的地掏出箭弩仓促地向我们逃离的方向射击,直到箭筒中所有的箭支消耗完为止。

  这种无力的反击当然不会起到太大作用,只有少数几个土著战士受了些皮外伤。他们看上去很高兴,因为他们毫不费力地得到了一支尖利的金属箭蔟。每当这个时候,其余的伦布理人都要上前祝贺他们,然后懊恼地对他们说些类似怎么没有一支箭插在我身上,真遗憾之类的话。受伤的战士们则会安慰他们说,不要紧,早晚你也会受伤的,那时你也会有锋利的武器了。

  他们这样说得如此频繁和自然,以至于几天之后,我也受到了感染,在一个土著战士受伤之后上前恭贺他。

  那个好人用他受伤的胳膊拍着我的肩,友好地对我说,不要紧,你也会中箭的。我听了很高兴,感谢他的祝福。很久以后我才觉得奇怪:我中箭会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我们的袭击或许并没有真正削弱克里特人的力量,但我确信我们打痛了他们。多日之后,克里特人更加龟缩在营地中,不敢外出,就连巡逻兵也只是紧贴着营地的围墙打转。白天,他们派遣出大队人马砍伐树木,试图将营地周围开辟出一片空地来。如果不是怕危及自身,我甚至怀疑他们不介意放一把火把整片月溪森林给烧掉。为了抓捕我们,他们并非没有组织过大规模的搜查,可在这片广袤的丛林中找几个藏身之处,对我们熟悉地形的土著朋友们来说太容易了。反而每到此时,失去了营寨保护的克里特人总会成为我们偷袭的目标,在他们回营的路上,尸体总是在不断地增加。

  再一次的,夜幕重新降临。

  今夜小雨,有些寒冷,克里特人大概会以为我们不会出现吧。营门有几个哨兵披着油布缩成一团,正低声咒骂着敌人的狡猾和长官的无能。夜雨很好地掩护了我,让我们能够靠得如此之近,以至于能听清楚他们都在说些什么。他们让我想起了我的新兵时代,那时,我总是和胖子拉玛一起值夜,一起在背地里偷偷诅咒卡尔森的冷酷无情。

  四支长矛、四支弩箭在雨声的掩护下穿透了目标,带走了他们的生机。

  雨夜,死亡降临,我们安静地离开。

  第十四卷变革第一百二十章夜袭,告别之役

  我们的敌人是值得同情的,他们孤军深入,没有向导,没有友军,甚至连行军的地图都找不到一张,只能在一片充满敌意的陌生土地上苦苦挣扎着,每都要在濒临死亡的恐惧中竭力避入睡眠,而后又在同样恐惧的不眠夜等待黎明的降临。在他们看来,圣狐高地上的每一颗沙子、每一捧水都是危险的。我们的袭击让克里特人陷入了无法摆脱的恐慌。他们曾是勇敢的战士,在广大的法尔维大陆上一次次以自己强大武力横扫自己的敌人,可是直到今天他们才刚刚学会什么叫做畏惧。那是一种从你的骨头接缝处透出来的惊觫感觉,让你在面对所有事物时都失去了自信。

  我们的敌人在一步步走向毁灭,七天前,我们发现了一支企图搜寻并歼灭我们的克里特军队。他们已经完全丧失了斗志,每个士兵看上去都面色惨白、有气无力。他们看上去不像是外出争战以敌人的鲜血换取荣誉的勇敢战士,而像是群等死的囚徒。即便是他们的指挥官,在发布命令时也毫不自信。他的脖子神经质地转来转去,生怕在一转眼间,从他身后飞出一支利箭夺走他的生命。

  随着接连几声硬物穿透肌肉的潮湿的声响,两个克里特士兵掉进了种满尖刺的陷阱,连挣扎都没来得及就回归那片永恒的寂寞之中了。所有的克里特人都停住了脚步,即便是队列后侧看不见发生了什么的士兵们也顺从地停止了行军,没有发出一丝慌乱的声响。不需要亲眼目睹,他们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近一个月以来,他们已经见惯了这些。刚开始时,他们会尖叫,会报警,会相互提醒鼓励,摆出防御的阵形,有的人还会想办法将自己的战友从陷阱中捞上来,试图从死神手中挽救他们——当然,这样做基本上都是徒劳的。而现在,什么都没有了,那些人麻木不仁地目睹了同袍的惨死,连悲伤的表情都没有露出一丝。

  这不是因为坚强,我知道,而是因为绝望,那无法遏止的最强烈的绝望。

  一个年轻的士兵从陷阱边上经过。或许是战友的死状刺激了他,他忽然间尖叫起来,抽出腰间的短剑,拼命地在面前的草地上抽锸敲打,嚎啕大哭着,死也不敢向前迈出脚去。他口中断断续续高喊着“救救我!带我离开这里!”不住地用剑刃挖掘地上的泥土,就好像认定了那里有一个要命的机关似的。一旁的克里特士兵就那样站在一边,冷漠地看着他发疯,没有人上前阻止他,也没有人安慰他——当每个人心中的恐惧都在濒临崩溃的临界线上时,你能指望谁去安慰别人?

  这场小小的马蚤乱并没有持续很久,一个中队长从身后敲昏了那个崩溃的士兵,把他扔在路边。后续的军人继续跟随队列赶路,不去理睬那个率先发疯的可怜人。四天后,我在相同的地方看到了那个士兵悲惨的下场:他跪坐在那里,瘦得几乎能看见骨头,嘴唇干裂,眼眶发黑,眼角因为干涸而渗出了血水。在他身体周围,所有的草都被连根拔起,我想它们成了这可悲的家伙的食物。而在他手臂伸不到的稍远一点的地方,草丛依旧茂盛如新。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绝不会相信恐惧可以让一个人疯狂到这种程度。他居然就在那里寸步不移地呆了四天,直到因为干渴死亡为止。他是我见过的第一个把自己活活渴死的人,就在距离他大约一百步之外的地方,一条清澈的小溪淙淙地流过,泛起许多水晶一样的泡沫。

  他比那些在沙漠中渴死的人更可怜,那些人一直到死都没有放弃求生的愿望,在为自己的生命挣扎拼搏。而他在活着的时候就已经丧失了挣扎的勇气,除了绝望,他一无所有。

  看到这景象,不需要任何人告诉我,我知道,我们的敌人完蛋了。

  这一切都是我们亲手造成,了解这一点让我感到难受。可最让我难受的并非是我正如此残忍地虐杀我的同类,而是因为在我做了这一切之后,还必须抹杀掉自己的怜悯心和忏悔心,以更残暴的行为去对待他们。原本我以为我早已与“慈悲”这个词没有任何关系了,可当看见那些倒霉的克里特人在地上打着滚痛苦嘶号时,我仍忍不住感觉到在我左胸坚实的肌肉之下,有一块细小的东西在抽搐。那让我觉得愧疚。

  即便如此,我们仍然不是最残酷的一群。在一次集中时,罗迪克告诉我,罗尔从来都没有留下过完整的尸体。他们杀的人比我们还要少一些,但你绝对无法想像他们都干了些什么。被罗尔盯上的军队,会在井水中捞上死者的眼珠,在门边被战友冒着新鲜热气的肠子绊倒,在营地门口找到一具被虫蚁搬空了内脏的尸体……连亲手制造这一切的土著猎手们都快要崩溃了,可这无法阻止罗尔用更恶毒的方法将一种叫做“绝望”的瘟疫撒向克里特人。从这次作战的目的来说,罗尔是我们中干得最好的一个,就连安排布置这一切的弗莱德都无法与他相比。在我们的连番马蚤扰下,克里特军确确实实在以不可遏止的速度崩坏。他们的士气低落到了最低点,之所以尚且没有出现逃兵,仅仅是因为单独行动的克里特人处境更加糟糕而已。

  尽管从上一次的会战中我们可以看得出,克里特人的统帅阿·斯坦将军一定是一位善战的将领,可他在我们近乎卑劣的战术面前一筹莫展。在这片对他们不怀好意的密林中,这位杰出的将军就像是失去了眼睛和耳朵的残疾人,只能在我们拿针刺他时才会有些激烈的反应。他曾经试图在附近搜寻熟悉地理的当地居民充当向导,理所当然的,他一无所获。弗莱德周密的安排让我们的敌人陷于前所未有的困境之中,他们只能尽可能地减少外出,加强营地内的防御,砍伐树木为自己营造一个尽可能安全的容身之处。克里特人的反应告诉我们,他们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

  很快我们就得到了消息:一支运载着粮食补给运输队伍在大约两万名士兵的护送下进入了圣狐高地,他们应当就是阿·斯坦将军热切盼望的东西了。事实上,我们也在等着它,因为它才是结束这次战斗的关键所在。尽管就算他们真的安然到达阿·斯坦将军的营地也不会给局势带来多大的变化,但我们觉得克里特人在这片土地上呆的时间已经足够长了。最重要的是,弗莱德向依芙利娜和她的族人保证的时间已经快要到了。

  几乎所有的伏击都发生在夜晚,这一次也不例外。

  那两千多名土著战士参加了这一次的伏击,除了他们,弗莱德还带来了五千名训练有素的士兵。经过一个月来的锻炼,土著朋友们逐渐学会了令行禁止,不再是那些一遇到战斗就只会漫无目的的冲杀的无知勇者了。他们在这些天里表现出的战斗天赋让我们这些有经验的老兵咋舌不已,当他们学会将打猎的技巧融入作战时,就成为了一支不可忽视的强大力量。这片满地满藤、杂乱无章的丛林就像是他们的花园,在这里他们的行动就像是山风一样迅捷,他们可以像影子一样紧贴着要追击的对手而不被发现,同样,如果他要摆脱你,你会觉得他们当着你的面使出了隐身的魔法,让你不见踪影。他们并不缺乏耐心,只是从没想过把它用在战场上。他们是最有耐心的猎手,被他们盯牢的猎物很少逃得出死亡的陷阱。

  现在,他们正埋伏在各自的位置上,看着运送补给的车队从身边经过。

  尽管和他们共同战斗了这么长时间,但我仍旧无法完全识破他们的伪装。这些看似笨拙的土著居民一进入丛林中就会展现出他们不为人知的聪明才智,我曾亲眼看见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用泥浆、杂草和少许树皮完成了他的伪装,我发誓,除非你当场看着他完成这套魔法,否则就算你一脚踩在他身上也发现不了他。

  黑暗中,我隐约看见一个叫做肯特的土著战士以树影为掩护伏在路边,他靠得如此之近,以至于我不得不担心押运的士兵是否会踩到他的手指。即便如此,依旧没有人能够发现他。

  一根栓在长藤上的横木忽然从路边直锤过来,击中了一匹马的身体。那匹可怜的畜生忍不住发出痛楚的嘶鸣,发狂地挣扎起来。押运的克里特士兵警觉地向横木飞来的方向搜索着,他们很快发现在道路左侧,几十个荒蛮之地的野人呼号着向密林深处跑去,边跑边做出一些挑衅的动作。

  “是他们干的,抓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这些刚刚进入圣狐高地的新来者显然不像阿·斯坦将军的部下们那么了解这片土地的危险之处。上千名鲁莽的士兵贸然闯入了这片连星光都无法透过的丛林中,向着那群逐渐消失的背影追去。

  克里特人的指挥官示意全军停止前进,等待这次追击的结果。当然,这次追击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如果一切顺利,没有人能向他回报些什么。在他们消失的那个方向,弗莱德率领两千士兵已经设下了埋伏,除了他们,还有数百名土著战士从旁协助,他们的任务是:不让一个克里特人回到自己的队伍中去。

  夜晚很安静,风擦着你的耳垂轻轻摇过,将草木新芽的味道送到你的唇边。

  在风吹不到的地方,一场血腥的杀戮正在进行,或许已经完结。这自然不是我们的敌人能够预料到的。

  时间过了很久,克里特人的指挥官看上去逐渐失去了耐心。他忧虑地望着自己的部下消失的方向,过了一会,终于叫过自己的副官,命令他率领五千名士兵入林搜索。他可能认为自己遇到了一个隐藏在丛林深处的土著部落,通常来讲无论那个部落多么强大,五千名训练有素的士兵也已经足够了。

  这时候,又一根粗大的原木从道路右侧横扫过来,它撞断了一辆马车的车辕。受惊的战马高高仰前蹄,而后撒开四蹄拼命挣扎,将这辆马车歪歪斜斜地拉倒在路边。它的驾驭者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平息了它的愤怒,其余的士兵则手忙脚乱地将马车扶正。

  两支锋利的短矛从树木的阴影中激射而出,刺死了两个没有防备的克里特士兵。树影中再次出现了土著人活跃的身影,他们高叫着消失在道路另一侧的丛林中。

  克里特的战士们刚要追赶,就被他们的指挥官制止了。那名军官沉思了片刻,嘴角上挂起高傲的笑容。他叫过一名下级军官,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了些什么。受到命令的军官同样带领着大约五千名士兵冲入丛林,转眼没了踪影。

  当许久之后,道路两旁再也没有一丝人声发出时,克里特人看见了他们的敌人。罗迪克和达克啦率领着三千多名全副武装的德兰麦亚士兵从敌人队列的后侧掩杀上来,试图趁克里特人将注意力放在两翼的时候制造混乱。他们将手中的火把抛上马车,而后开始向克里特运输队的士兵们发起攻击。这次袭击的确有些出其不意,克里特人看上去有些混乱。尽管在数量上占据相当大的优势,但他们仍被这预料之外的突袭打乱了手脚。

  在战斗最激烈的前沿,达克拉手舞着沉重的战锤用力挥舞着,一个又一个勇于面对他的战士倒在了他的脚下。罗迪克站在队伍中间不时地发出指令,这使得许多立功心切的克里特人向他杀去。凡是能够穿越士兵们的阻隔接近他的克里特人都是些真正勇敢的人,可他们依旧无法伤害到罗迪克。他们并不知道,面前的这个年轻的军官本身就是一位了不起的武者,他的勇武完全不下于正在享受搏杀乐趣的强壮的石匠之子相比,尽管对手们都很有勇气,但他却总是比他们更强大一些。

  两旁的树林中此时向道路中央倾泻着锐利的钢铁,无论是弓矢还是掷矛,都裹上了克里特人的鲜血。原本隐藏在道路两旁的土著战士们呼啸着现出身形,用他们的武器有力地支援着德兰麦亚兄弟的战斗。此刻胜利的天平似乎正在向罗迪克他们一侧倾斜,所有的事实都在表明我们的战斗计划进行得很顺利。少量的伦布理战士们引分散了克里特人的兵力,而罗迪克他们的突袭也重重打在克里特人的软肋上。

  “快撤退!他们埋伏在路边!”忽然,一声大叫打破了战场上的局势。随着这声叫喊,从道路右侧冲出了去而复返的克里特士兵。我们似乎小看了克里特人的指挥官,看来,从第二根原木袭击马车开始,他就看透了这是个陷阱,因此将相当数量的士兵提前埋伏在道路右侧,准备在关键时刻全歼德兰麦亚的伏兵。幸亏潜伏在密林中的伦布理土著战士发现了他们,提前发出了警报,否则罗迪克他们难免要遭到灭顶之灾。

  克里特伏兵高喊着从一旁掩杀过来,试图完成对敌人的包围。不过,他们失去了最好的时机。发现形势危急的罗迪克立刻下达了撤退的命令,他的命令立刻得到了忠实的执行。德兰麦亚的战士们在抛下上百具尸体之后终于顺利地逃脱了克里特人的包围圈,在这之前,他们已经杀死了数倍于此的对手。数百名伦布理族的土著战士从道路两旁的树林中窜出,他们惊慌地叫喊着,将手中宝贵的武器抛在地上,杂乱无章地跟随着撤退的德兰麦亚士兵逃窜起来。偷袭失败了,克里特指挥官以他的智慧和谋略化解了这场危机,将战斗的主动权抓在了自己的手中。

  “全军追击,全歼来袭之敌!”克里特指挥官此时果敢地下达了追击的命令,同时分派出一支部队进入道路左侧的树林,支援最早冲入丛林中的那支分队。他的命令看起来是正确的:敌人的主力部队已经暴露,潜藏在林中的土著人也四散逃窜,这正是抓紧时机扩大战果的好机会。一旦集中力量,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渴求荣誉和奖赏的士兵。勇敢的克里特战士们毫不迟疑地跟随着自己的将领,挥动着锋利的武器向敌人冲杀过去。对于他们来说,这不仅仅是一次反偷袭,更是洗刷友军耻辱、以胜利振奋人心的一个绝好的机会。我猜一些士兵可能已经开始考虑起如何在颜面全无的友军面前耀武扬威了,他们确实有这个资格:在友军被敌人的偷袭战术搞得焦头烂额的时候,他们却一举击溃了敌人的偷袭,甚至有可能全歼敌军的主力部队,这足以证明他们的勇敢和友军的无能。

  一条由火把足成的长龙沿着崎岖的山路延伸得很远,在长龙的顶端,不时传来金属交击的厮杀声响。就在那一声声脆响发生的时候,那些不幸的人走到了人生的尽头。

  大约两千名疲惫的克里特人照料着运输车队,他们扑灭了几辆马车上的火焰,有的人开始修理已经损坏的马车,把受伤的马匹换下来。其余的士兵们满腹怨气地看着火龙消失的方向,为自己的职责忿忿不平。他们相信,如果不是要守卫车辆,他们早就冲杀在队伍的最前列,用敌人的首级换取自己的荣誉和奖赏了。而现在,他们只能呆坐在这里,等候自己的战友立功归来,向自己炫耀那亮闪闪的钱币和醇香的美酒。

  这时候,他们遭遇了噩梦。

  “哗啦!”

  一只瓦罐从我手中抛出,在半空中划过一道抛物线,摔碎在靠我最近的那辆马车的车辕上,一道清冽滑腻的液体从碎裂的瓦片间迸射出来,它们中的大部分泼洒在车上盛放着粮食的大布袋中,把它们染出一片湿润的颜色。这个信号带来了更多盛满了液体的容器,上百只各式各样的罐子从路旁的密林中掷出在克里特人的马车旁摔成碎片。

  随着一声声清脆的响声,一些熟悉的香味在空气中弥散开来。油脂、松香,这些平日里闻起来芬芳扑鼻的气息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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