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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之篇欲奴-第98部分

  发。她几乎是在成心伤害她自己,或许身体上的伤害会减轻她心中的痛苦。我们无法阻止她,也不知道如何阻止。或者说,我们根本就不知道应不应该去阻止她。我们不确定究竟什么才是对的,在为她执拗的牺牲感到痛心和怜惜的同时,谁又能否认自己的心中也一直期盼着她所做的那些荒唐的尝试能够奏效呢?

  在死亡面前,原来我们都是如此的软弱,只能将希望寄托在那些虚无缥缈的事情上。

  我轻轻搂住米莉娅,抚摸着她的肩膀。她消瘦得连肩胛骨都让我觉得扎手。

  “别理达克拉,米莉娅……”我轻声安慰着她,“……他就是这个脾气。我们都很担心弗莱德,可这不是你的错……”

  米莉娅目光呆滞,依旧低垂着头,仿佛根本就没有听见、看见我们。她两眼惊悸地望着我手中的药箱,似乎全身都在微微颤抖。

  “米莉娅……”她的反应吓了我一跳,我忙放下药箱,用力摇晃着似乎陷入了疯癫中的医者,“米莉娅你怎么了?你醒醒!你别吓唬我们……”

  “我不知道!”蓄积了多日的绝望和痛苦在这一刹那彻底迸发出来,猛地,米莉娅双手紧抱着胸,蜷曲着身躯蹲下身来,用尽全身的力气声嘶力竭地哭喊着,“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病症!这都是我的错!我的错!那时候我以为他只是受伤的后遗症,如果我早一点察觉……我原本能救他的,是我害死了他,是我的错啊……”

  “你不要这样,米莉娅……弗莱德他……他会没事的,他肯定会好起来的,就像以前一样……还记得吗?他受过多少次伤?那么重的伤他都活过来了,这次不过是这样的一场小病……小病。来,笑一笑,笑一笑……他肯定会没事的……”普瓦洛急忙搀住米莉娅,想把她从地上拖起来。他的嘴里不住口地劝慰着,可却没有丝毫的说服力。他拼尽力气想要挤出一个开朗的笑容。可现在,做这样一个简单的表情对于亡灵术士来说似乎是一件比击败神明还要困难的事情。他脸上的肌肉难看地扭曲在一起,让人看不出这究竟是哭还是笑,可滂沱的泪雨已经滚滚涌落,他却浑然不觉。

  “看看我……我在笑呢,你看,我一点都不担心,他从来都不是个……不是个让人担心的家伙……”普瓦洛的声音悲切地扭曲着。

  我再也无法承受这巨大的悲伤,伤心的泪水夺眶而出。普瓦洛的话语完全起到了相反的效果,他的忧伤抽干了我们控制情绪的最后一丝力量,周围的朋友们纷纷撒下了眼泪,粗豪的达克拉甚至坐在地上大声号哭起来。

  “咳咳……”正在这时,一阵急促的咳嗽声从病房内传出来。

  号哭中的米莉娅立刻收住了悲声,连脸上的泪水也没有擦一擦就急忙推开房门冲入病房中。我们也纷纷止住了哭泣,跟在她身后拥近了病房。

  弗莱德刚被疾病从他难得的安眠中折磨着醒来,他右手抵着自己的咽喉,左手拼命地捶打自己的胸口,就像个即将溺死的落水者在水面上挣扎着。

  米莉娅连忙扶他坐起身来,一手轻抚着他的胸口,一手端过床头的药碗,把颜色浓郁的药剂灌进他的口中。过了半天,这些药剂终于起到了预期的效果,把弗莱德从折磨人的痛苦中暂时拯救了出来。

  米莉娅取过一块手帕在弗莱德的嘴边擦了擦,当手帕从他嘴边拿起时,上面染着刺目的红色印记。

  “你……又哭了……”半躺在米莉娅的怀中,弗莱德伸出枯瘦颤抖的手在爱人的眼角上轻抚着,带着无限的痛惜,“傻瓜……这……这不值得……”

  “我没有……”虔诚的女信徒连忙用手遮在眼上轻轻擦拭起来,口中遮掩道,“只是被迷了眼……你好好休息,不要胡思乱想……”

  弗莱德轻轻摇了摇头,两只手用力地撑住床面,虚弱地挣扎着。米莉娅连忙把他搀扶起来,让他能够靠着床沿坐起身。

  “我休息的……已经够多的了……”弗莱德声音暗哑地说道,仓促的气流被挤出他的口腔,发出凄惨的尖啸声。

  “我只想……我只想趁着我还清醒的时候,和我的朋友们告个别。”

  “你不要胡说了……”普瓦洛大声说道,抗拒着弗莱德的话语。他的泪水一刻不停地涌出眼眶,声音里带着强烈的啜泣,“你会好起来的,你一定会好起来……”

  弗莱德冲着他惨然一笑:“这没用的,我的朋友,看来……我很快就能到你的守护女神那里去了,我感觉得到。”

  “不会的,绝不会的!”我大声叫嚷着冲到朋友的病榻前,用力抓住他的胳膊,一边痛苦一边对他大喊着:“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你说要让我看见一个王国,一个没有战争也没有饥饿的国家。我答应过你会活着再见到你,我做到了,你也要说到做到……你不能骗我,你不能把我们每个人都欺骗到你那个美好的梦境中去,然后随随便便地就把它拿走了。”

  “对不起了,杰夫……”他稍稍用力捏了捏我的手指,有些惭愧地向我微笑着。他的微笑依旧是那么让人温暖,可他苍白的面容却让我痛彻心肺。

  “看来……我要偷懒了呢……”他将双眼投向窗外,仿佛能够透过院角的围墙看到整个世界一样,憧憬地望着蓝色的天际,“真想亲眼看一看啊,哪怕只有一眼也好,那样的……咳咳……那样的一个国家。那是汤米告诉过我的地方啊,只可惜……”

  忽然,他把目光转向我们,既期盼又恳切地说道:“不过,我没有骗你呢,杰夫,你们会看见那样的国家的,一定……一定会的。那样的……那样的国家不是我能够给你的,只有你们的双手才能创出一个这样的国家,我相信……只要你们还活着,就一定能……咳咳咳……”

  急促的咳嗽又一次打断了年轻王者的话语,米莉娅拼命忍住自己的泪水,想要为弗莱德铺好被子。

  “瞧你说的,你都在说些什么啊……听我的,只要你好好休息,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弗莱德用力按住了米莉娅的双手。比起刚才,他此时的面色出奇的好,面庞红润,声音洪亮,就连手上的力气也比刚才大了许多。只有他的眼神,逐渐凌乱地涣散下去,里面的一朵生命的火光越烧越弱,逐渐失去了光泽。

  “罗尔,罗尔……”他大声呼唤着。

  “我在。”冷漠的战场杀手此时也忍不住泪如雨下。他轻轻跪倒在弗莱德的床头,双手抓住弗莱德的手臂,忠诚地等候着他最后的吩咐。

  “依芙利娜聪明、善良,也很……也很勇敢。她会成为一个好国王。你要好好地……咳咳……好好地保护她,帮助她……答应我,你们也都要答应我……”

  没有人会反对他的要求,任何要求。罗尔首先立下誓言,而后我们也纷纷都这样做了。就这样,远在圣狐森林的依芙利娜成了德兰麦亚王国的新任女王,而这时候,她还在期盼着我们回归的消息,对此一点也不知情。

  了结了这桩心事,弗莱德的目光终于彻底暗淡了下去。他低唤了一声:“真暗啊……我冷……我冷……”两只手在面前仓皇地抓着。米莉娅死死握住他的双手,用力把他搂在怀中。

  “是你吗?汤米?卡尔森队长,雷利,你们来接我了?你们都在这里,这真好……真……好……”

  “真……”

  永久的沉默犹如一块白色的绫布,覆上了弗莱德的身躯。

  当他终于离开我们、离开这个留下了他太多足迹的世界时,我正站在他身边不到一步的地方,看着他的呼吸一点一点的停息。

  这一刻,我连哭泣的机能都彻底失去了,只觉得自己的胸口一片麻木。我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脏在跳跃,感觉不到自己的血液在流动。这个世界似乎变暗了,除了弗莱德那张瘦弱衰败的面孔,我什么都看不见。

  我的生命似乎已经跟随着弗莱德的灵魂离去了,那完全的麻木让我失去了一切知觉和思维,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历史,犹如一首无尽的交响,自众神创世以来,就不曾停止过它嘹亮悠长的奏鸣。那高高在上远在世界之巅的那双万知万能的大手,挥动着时光的指挥棒,将源源不绝的时光长河划分成一篇又一篇时代的乐章。

  在这无尽的演奏之中,总有些伟大的人和伟大的事发出振聋发聩的声响,成为格外醒目的时代强音。

  弗莱德死了。

  历史随着他最后一口呼吸发出了哀婉的弦音,终于渐渐陷入了暗淡的沉静。

  那是一个时代令人哀痛思慕的最后休止……

  第二十三卷终章第二百零二章终章

  战争已经过去整整三十年了。三十年前,新生的德兰麦亚邦联合众王国终于从最后一抹战争的阴影中挣脱出来,迎接到了第一道和平的曙光。新王国的首都建在圣狐高地的中部,那里原本是我们初入圣狐高地时亲手建起的第一个军营。经过多年的建设,它已经成为了一座雄伟高大的都市,与法尔维大陆上任何一个国家的首都相比都丝毫也不逊色。银星河从城市中穿过,向扬向西北方更辽阔的疆土,一直汇入晨曦河,奔流入海。无数条道路从四面八方向这里涌来,再铺往更遥远的四面八方,直通往整个王国的每一个偏僻的角落。

  新首都的名字叫做弗雷斯希特,为了纪念王国的开国君主弗雷德里克·卡·古德里安而得名。尽管我知道这不是他的本名,但我觉得用这样的方式去悼念我那位可敬的朋友是非常合适的。

  在和平到来后不久,我也终于有机会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在这座城的中央广场东南角开了一家小酒馆,作起了我梦寐以求的酒馆老板。酒馆的名字叫做“炽热狂欢”,这是许多年以前,弗莱德为我和拉玛取的名字。对于我来说,这个名字意味着很多。每当闲暇的时候,我总喜欢搬一把椅子坐在门口,静静地看着那块酒馆招牌。那总能让我感觉我正和那些往昔的朋友们坐在一起。

  在广场中央正对着酒馆大门的方向,矗立着一座巨大的青铜雕像,雕刻着一个年轻的战士正骑在一匹高大的战马上。战马怒鬃倒竖,前蹄高高扬起,就像是要踏破雕像下的大理石基座一样。而马上的战士头戴王冠,左手拉住缰绳,右手豪迈地将战刀指向前方,神采激昂地转过头来,张大了嘴巴,仿佛正在向着身后的追随者们高声呼叫,率领着他们发起勇猛的冲锋。乌亮的金属把战士的英勇无畏展现得淋漓尽致,把这慷慨奋战的一刻凝成了永恒。

  这尊题为“国王指引我们前进”的雕像出自一个雕塑大师的手笔,取材于弗莱德战斗的事迹。这确是一件非常出色的作品,直到今天,每当我看见它时,仍然能在心头泛起一阵激荡的波澜,让我忍不住想起当年与我伟大的朋友并肩作战的g情岁月。可是说实话,这尊雕像和弗莱德本人完全不像。没错,他脸部的轮廓和身材确实和弗莱德很相似,挥刀立马的动作也很像。为了做到这一点,那位雕塑家的确认真揣摩了能够找到的弗莱德的所有画像。问题出在雕像的表情上:那是一张狂热而冷酷的脸,除了战斗的g情和对胜利的渴望,那张脸上再没有其他任何东西。雕像所刻画的是一个英雄、一个国王、甚至是一个无敌的战神,唯独不是一个人,一个有感情、重友谊,能够攀住我的肩头会哭会笑的友人。

  这或许就是世人眼中的弗莱德吧,一个无所不能、百战百胜的英雄王。对于他们来说,这就已经是全部了。而对于我们来说,这还远远不够。

  我们英勇的朋友终生不曾婚娶,更没有什么子嗣,我们遵循了他的遗命,拥戴依芙利娜成为了王国的女王。事实证明,弗莱德临终时的安排是正确的。在登基的同时,依芙利娜将伦布理族大祭司的职责传给了巨牛部落的酋长艾克丁。她登基后的第一道旨意就是拆除弗雷斯希特城的所有城墙——正像当初这座城市刚开始建设,还只是一座拥有几座木屋的兵营时,弗莱德向她描绘的那样,敞开胸怀容纳来自各方的人们。年轻的女王有足够的智慧和勇气率领自己的人民,而她的出身也决定了她会不遗余力地推行宗教信仰自由和种族、民族的平等。

  罗尔变成了亲王,这让他在与我们相处时显得有些尴尬。他同时还兼任着宫廷近卫军的总指挥,始终不渝地保卫和爱护着依芙利娜,这既是在履行对弗莱德最后的承诺,也是出于他对自己的妻子发自内心的忠诚。

  每当夜晚降临,酒馆里就会变得热闹起来。那些贪图美酒佳肴和爽朗开怀的人们总是三五成群地步入酒馆,在这里,他们可以畅饮整个法尔维大陆最醇厚的麦酒,也可以尽情享用美味诱人的烤肉。还有一样绝对不能错过的,那就是酒馆老板娘玛利安亲手烤制的面包和糕点。总会有一些仰慕英雄之名结伴来到这里的年轻旅行者,想要在这座以英雄为名的城市中痛醉一场。每当这时,我总喜欢安静地坐在柜台边上,听那些勇敢的孩子们讲述自己对弗莱德的崇敬和爱戴。我喜欢看着他们热忱的脸在争辩和讲述中逐渐变红,眸子从明亮变得暗淡,终于沉沉睡去的可爱样子。或许是人老了,眼花了,想的事情也多了,在他们身上,我似乎总能找到些我们年轻时的影子。

  达克拉和罗迪克正坐在门边对饮,他们当然不会告诉别人自己是王国军总帅和王国上将、第九兵团总指挥。即便是成了高级军官,达克拉争强好胜的脾气也没有丝毫改观。每当酒馆中有人夸耀自己的臂力,他总会按耐不住第一上前挑战,之后他就变成了被挑战者,接受好事酒徒的轮番挑战,直到把最后一个人的手死死按倒在桌面上。他曾经在这里创下过比赛握力连胜两千场的纪录,直到他五十五岁的时候这个纪录才被一次失败中断,而这次失败也是最让他骄傲的一件事情。

  击败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儿子,年轻的王国军官达卡特。这个孩子和他父亲年轻时一样的强壮——甚至比他还要强壮,但那执拗暴躁的脾气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年少的时候,他强健的身体和冒失的脾气让他很是闯了不少祸,二十岁那年,他因为一次冲突在大街上被一个叫做卡罗琳的姑娘打得鼻青脸肿,在后来的日子里,他又屡次不走运地被那个姑娘打得鼻青脸肿,又过了一阵子那姑娘成了他的妻子,从此他天天被打得鼻青脸肿。

  罗迪克与以前相比已经有了很大的改观,他很早以前就开始谢顶并且发福,早已不复年轻时那勇武不凡的模样。不过他那一丝不苟有条不紊的脾气倒是一直没有多大变化。在战争结束后不久,他就与一个退役军官的女儿结了婚。他一直想要一个儿子延续家族世代参军的光荣传统,可偏偏只生了一个女儿。显然这一对出生于军人世家的夫妻并不知道如何培养一个贤德的淑女,他们是按照培养职业军人的方式把女儿养育成丨人的,直到女儿长大之后才开始后悔,不知道该如何把这个精通各种武器军械和战争谋略、但对贵族礼仪、女红、文学和音乐却一窍不通的暴力女郎嫁出家门。不过他们的苦恼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他们就找到了非常登对的如意郎君,对方的家世身份和社会地位都非常让人满意,而且两家的孩子感情也深厚到了“打成一片”的程度。

  他的女婿就是达卡特,他的亲密战友达克拉的儿子。而他的女儿卡罗琳就是那个因为驯服了一头怪力猛兽而在弗雷斯希特城享有盛誉的明星新娘。后来有一个剧作家还把这段啼笑皆非的姻缘写成了一部剧本,名字就叫做《我的野蛮女友》。后来这出戏剧变成了德兰麦亚长盛不衰的经典剧目。

  如果你现在往东边窗户的那张桌子看,会看见一个银白色头发的老头。他总是抱着一大杯麦酒坐在那里,一双贼光闪闪的小眼睛始终盯着在酒馆中出入的风马蚤女人们,当年轻的酒馆女招待从他身边走过时,还会趁着人家不注意偷偷捏一下屁股,惹得那些女孩子大声尖叫起来,然后红着脸跑来向我诉苦。如果让别人知道这个为老不尊的老东西就是那个最先将魔法大规模运用于战争、使得大陆各国家开始重视魔法研究、一手开创了现在这个魔法兴盛的时代、被人们尊称为“魔法的拯救者”、“死亡女神的世间之眼”、“亡者的道标”的天生的魔法使者、大魔法术士普瓦洛·乔纳斯的话,恐怕有不少热衷魔法、崇拜英雄的少年们会因为偶像破灭而痛不欲生吧。

  自从如愿成为在整个大陆享有盛誉的魔法术士之后,普瓦洛的日子并不像他希望的那么好过。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人守在他那间豪华的宅邸门前,他们中有的人纯粹是来拜见传说中的魔法英雄的、有的则是来求学拜师的年轻法师,还有不少人则是些徒慕虚名的挑战者,想要挑战他这个“大陆最强的亡灵术士”的。一开始他还能耐着性子去打发这些不速之客,到了后来就实在不胜其烦,于是带着埃里奥特一起从家里逃到我这里,让我在酒馆二楼的旅舍中分给他两间房间作起居室和实验室,对外宣称自己“外出修行”去了,每隔一两个月才能偷偷摸摸地回一趟家。

  有时候埃里奥特也会陪着他一起在酒馆里坐着,黑暗的精灵还是那么美艳动人,甚至比以前还显得丰满成熟。每当这个时候,普瓦洛表现的可比现在要老实许多,总是目不斜视地望着好像自己孙女一样的妻子,就像是一个真正德高望重的正人君子一样。

  在酒馆对面,新开了一家小杂货铺,里面专门卖一些针头线脑之类小的不能再小的小玩意,杂货铺的老板每天乐呵呵地站在门口招呼客人,每当有人进门他都格外热情,熟练又亲切地推荐着自己的商品。他的买卖很小,一天最多也就只有二、三十个铜子的进帐,可这个老板却干得很带劲。看他和客人讨价还价时的专注劲,仿佛正在做的不是几个铜子的小买卖,而是价值上万金币的大生意一样。

  如果有人告诉你,这个杂货铺老板是德兰麦亚乃至整个法尔维大陆的首富、恩里克商会的所有者、德兰麦亚王国一等公爵、前任首席财政大臣休恩·德·恩里克阁下的话,你大概会大吃一惊吧。

  在出任王国财政大臣期间,恩里克实施了一系列开放边境市场、扩大贸易顺差的政策,鼓励国民从事贸易活动,提高商人的地位,同时极大地调整了税率,对于那些能够从边境贸易中得利的商品减免税收。虽然战争几乎彻底毁灭了德兰麦亚王国的经济基础,但在他的筹划下,王国的经济恢复得很快,虽然还不能算是法尔维大陆最富裕的国家之一,但它崛起的速度却已经让人刮目相看了。

  一个月前,休恩正式从财政大臣的岗位上退休了。他把商会交给自己的一双能干的儿女去打理,自己则一个人优哉游哉地当起了杂货铺老板。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做了一辈子的买卖,直到现在才卸下了所有的负担,纯粹为了乐趣而经商,这真的是一种享受。

  弗莱德说得没错,休恩并不是贪财,他只是天生就喜欢经商,并且碰巧又很有这方面的才能罢了。

  我们都已经很久没见过红焰了,战争一结束,红焰就把月溪森林的所有事务都交给了艾斯特拉和菲西兰夫妇,自己则不负责任地跟着凯尔茜一起跑到彗星海当起了海盗。大概是去年的这个时候吧,他回来了一次,为了给凯尔茜举行葬礼——那是一场海啸造成的不幸。那时我们都很为红焰担心,害怕他再因为这场灾难而遭受痛苦的打击。不过,他看起来并不像我们所害怕的那么糟糕。

  他告诉我们,自从与凯尔茜相爱的那一天起,他们就都知道会有这样一天。他和凯尔茜有个约定,当这一天到来的时候,绝不绝望、绝不哭泣,而是要继续自由、爽朗地活下去,让一个人的生命绽放出两个人的精彩。

  说这些话时,他的眼里含着泪水,嘴角却挂着温暖的笑容,仿佛凯尔茜就在眼前,从未离开。

  在葬礼上,红焰带回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年轻人。那个年轻人高大、沉静,颇有几分贵族风范,非常讨人喜欢。对于凯尔茜的死,他表现得比红焰还要伤心。

  他的名字叫做菲勒夫森尼亚·台·法赛利,也就是红焰那个曾经离家出走的学生小菲利。他们在十几年前相遇,化解了彼此的怨恨。不知是什么原因,红焰和凯尔茜始终没有孩子。小菲利对于他们来说就像是自己的孩子一样亲近。

  在离开的时候,红焰带走了刚刚进入少年期的小里格希斯。这个与凯尔茜感情深厚的精灵孩子坚持要求加入凯尔茜的海盗团,成为“像凯尔茜姐姐那样的人”。在三年前,他刚刚获得自己的称号,那是一个与众不同的称号——“红巾”里格希斯。

  延着酒馆门口的这条道路一直向北走,是一座至高善神达瑞摩斯的神庙。这是圣狐高地上第一座达瑞摩斯的神庙,庙宇的规模很小,现在许多地方已经显露出破败的样子。

  而这里却是整个弗雷斯希特城最神圣的地方之一,德兰麦亚王国的教区圣女、有着“尊严的神容”和“医者之心”美称的虔诚信徒米茉娅·巴特斯菲亚女士管理着这里。这几十年来,米莉娅不仅在这里传播至高神的教义,还经常为患病的市民提供义务的诊治。她高超的医术甚至比她虔诚的心还要著名,经常有些身染重病的人不远千里赶来求她诊治,而她也总能将生的希望重新带给那些绝望的病人。

  在米莉娅正式就任教区圣女的时候,我们曾经劝阻过她,试图让她脱离这种孤独、枯燥、独自一人慢慢老去的痛苦生活,可是她拒绝了。她对我们说,达瑞摩斯神曾把这世间最甜蜜的感情播撒在她的心中,她的下半生将在这些美好的回忆和对神明虔诚的侍奉中度过。尽管已经无法再为自己心爱的人的生命祈祷,但她仍能为弗莱德理想中的那个美好的世界早日到来而祷告神明。这是一种更纯粹的幸福,也是一种更高尚的爱情。

  或许她是对的,这三十年来,米莉娅一直过得平静而满足。除了拯救病人,她还经常为年轻的情侣们主持婚礼,当新婚夫妻携手相握的时候,她总会露出由衷的笑容,毫不吝惜那些来自于神明的美好祝福。

  从酒馆刚刚开张的那一年起,每年春夏相交的时候,总会有一个形容俊美、满头金发如阳光般灿烂的吟游诗人来到我的酒馆,为酒客们显露他美妙的歌喉。大概过上三、四天之后,又会离开弗雷斯希特城。这位吟游诗人绝对是个让人迷惑的神秘存在,没有人知道他从什么地方来、离开这里之后又上了哪去,从来没有人见过他在其他的城市中出现,而他的歌声却是那么的悠扬深远、让人心醉神迷,足以让许多成名已久的著名歌唱家黯然失色。每当他到来的那几天里,我的酒馆中总是坐满了人。

  他唱得最多的曲目是那些歌颂德兰麦亚开国君主弗雷德里克一世的英雄赞歌,每当他的歌声响起,那位英年早逝的伟大君主就仿佛又从人们的记忆中走了出来,正站在我们身边、让我们亲眼得见一样。

  有时候有的人想听他唱与德兰麦亚国王齐名、同样以勇武、智慧和仁慈受人爱戴、让人崇拜的伟大君主、温斯顿帝国国王路易斯·弗拉维尔·德·赫诺尔陛下的赞歌时,这个游荡的金发歌者总是露出一丝轻蔑的笑容,告诉提出要求的那位客人,路易斯国王只不过是个懦弱、愚蠢、连自己的家人和兄弟都保护不了的笨蛋而已,没有什么了不起。而关于路易斯国王的一切英雄赞歌都不过是些二流诗人的夸大其词而已。

  最让我痛恨的是,在起初的那几年里,这个英俊潇洒神采不凡的吟游诗人从来也不掩饰对我老婆——酒馆老板娘和面包师玛利安——的尊敬和热情,每次他来的时候总不忘记给她带上一份珍贵精致的礼物作为他的“小小心意”,而这些“小小心意”即便作为法尔维大陆各各国家王室之间相互的馈赠也绝不会显得寒酸。那时候,每当我看见玛利安把这些礼物穿戴在身上,虽然口头什么也不说,可心里总觉得有些酸溜溜的。

  不过后来我们都上了年纪,这些让人尴尬的事情也就逐渐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

  他是谁?别白费心机了,无论你给我什么好处,我都不会把他的身份告诉你的。

  你说什么?为什么不把这个调戏我老婆的家伙好好教训一顿?

  嘘,不行,用擀面杖也不行。你希望看见我明天因为用擀面杖行刺温斯顿帝国皇帝路易斯二世陛下被送上绞刑架么?

  哦,对了,我刚收到一封我哥哥皮埃尔的信,信上说他的二女儿劳拉上个月刚生了个女儿,他现在已经是两个女孩的外祖父了。这还不够,最让人高兴的是,就在劳拉分娩的第二天,她的母亲、皮埃尔的妻子、我的嫂子珍妮也在同一张床上生下了一个女儿,这已经是他们的第七个女儿了。皮埃尔一直为没有一个名叫“杰夫里茨”的儿子而耿耿于怀——那是他曾经在三十年前答应过我的,看来这个约定他是很难完成了。

  我倒不因为没有一个和我同名的侄子而感到遗憾,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我自己弥补了这方面的缺憾。我有一个儿子,今年已经二十五岁了。这个捣蛋鬼从小就让我失望,七岁那年,我盛了一小勺低纯度的麦酒去喂他,席勒姆多亚在上,那真的只是一小勺,连他的小嘴唇都不能全沾湿,结果他居然在床上躺了整整十五天,全身长满了红色的疹子,吓得我连忙请米莉娅来给他看病。在看了他的病之后,米莉娅又给我讲了许多我听不懂的话,说他是什么“酒精过敏体质”。就因为这件事,玛利安差点把一个酒瓶塞到我的胃里去。喝酒居然会“过敏”(我不太明白“过敏”是什么意思,大概就是酒量很差,一喝就醉的意思吧。恩,一定是这样的),这简直太让我伤心了。原本我还想把他培养成一个一流的酒馆老板、和他在一张桌子上痛快对饮呢。

  最让我生气的是,在这个小混蛋十六岁那年,狂热的骑士小说和金发吟游诗人的英雄赞歌冲昏了他发育还不健全的头脑,让他说出了“男子汉的荣誉在剑锋上,不在酒杯里”这样明显逻辑混乱的话来。就在我用宽腰带和大巴掌让他记住了他爷爷传下来的“酒馆老板是世上最有前途的职业”这句祖训的第二天,他居然留下了一张纸条,一个人偷偷跑去参了军。

  在完成新兵训练、得到一个短暂的回乡假期的时候,他一个人在街头站了很久,一直不敢回家。要不是后来我把他领了回来,恐怕他会一直站到天黑。

  那时他看我的目光怯生生的,既羞愧又害怕,但掩饰不住的却是一个军人的自豪。他的脸黑了,身体也比以前壮实了很多,看上去不再是个男孩,而是一个男人了。

  在他回家的三天里,我一句话也没和他说,他也不敢理我。直到他离开家的时候我才终于忍不住拉下老脸对他说了一句:成不了英雄,也要做一个好军人。

  他搂着我哭了,像个男人一样掉下了眼泪。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从来没有告诉过他,他穿上铠甲手持短剑的样子英俊得让人着迷。

  现在,他已经是德兰麦亚王国军中最年轻的军团后勤调度官了。我知道他会干得很好,在这方面他是很有才能的。

  我有没有告诉你我的儿子名叫弗莱德,弗莱德·基德。我并不指望着他能成为和我心中的那个弗莱德同样了不起的大人物,我只希望他能成为一个好人,一个正直、勇敢、忠诚于友情和责任的好男人,希望他不要辱没了这个像金子般熠熠生辉的光荣的名字。

  哦,玛利安又在抱怨了,说我躲在柜台后面偷懒,让她一个人忙前跑后累得要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个女人变得越来越唠叨,脾气也越来越差。她在年轻时犹如百合花般纯洁无瑕的笑容已经被一张酒馆厨娘凶恶的大胖脸所取代,曾经纤细醉人的腰肢现在也变得粗大滚圆,就像是一只盛放麦酒的重磅酒桶。她现在总是絮絮叨叨地讲述自己的不幸,说什么她曾经有机会做一个皇后甚至女王的,不知当时她的心窍是被哪块蜂蜜还是糕糖迷住了,居然让她选了一个又丑又没出息的酒馆老板做丈夫。

  上一次说这话的时候,她正在整理储藏室,不知道从哪个旮旯里翻出了我年轻时穿过的铠甲。这个老婆娘不知发了哪门子的疯,拼命清洗擦拭着这套铠甲,还在上面抹了一层精亮的油脂,非要我穿上给她看不可。我拗不过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自己的大肚皮塞进了这件铠甲中,至于下半身的护具是无论如何也套不上去了,那样子丑怪得让我浑身不自在。

  可玛利安看见我这个样子两眼发亮,她那张长满皱纹和横肉的老脸居然泛起一层羞怯又兴奋的红晕来。就在我想要脱下这套捆得人难受的铠甲时,玛利安忽然扑上来狠狠地亲了我一口,然后揪了揪我的胡子,说了一句“老死鬼”,然后就走出了门去,害得我挣扎了半天才把那件该死的玩意从身上脱下来……

  一片欢呼声响起,酒馆里,一群爽朗又热情的年轻男人们大声欢笑着,用力将手中盛满麦酒的杯子碰在一起。琥珀色的麦酒泛起一层厚厚的泡沫,欢快地冒出杯沿,在灯光下泛起一层晶莹的光亮。

  这就是我,一个普通酒馆老板的生活。它简单而快乐,有我所希望的一切。

  我曾有幸和这片大陆上那些最勇敢最杰出的人们站在一起,在他们身边看着他们亲手缔造一段伟大的历史。

  但是,我从来也不属于他们中的一个。

  在历史的苍穹中,被选中的人会成为星辰,照亮整整一个时代,接受后世万代的景仰。

  我们称他们为“英雄”。

  我从来都不是英雄,我这一生中最荣耀的时刻,不过是在英雄的身侧,看他们亲手擦亮历史的夜空。

  或许我可以说,我是在那片星光闪烁的苍穹下,真实而微不足道的……

  一个倒影……

  故事外的故事外传亡友,最初的纪念

  每座城市都会有一个区域,在这里,道路狭窄黑暗,来往的行人面黄肌瘦、衣衫褴褛。低矮破旧的老旧房子并肩而立,冬天的时候,无论糊上多少层废纸和树叶,这些房子总是在透风,让蜷缩在屋里的人们在凛冽的寒风中无处藏身;而一到夏天,这里就污水四溢,成为蚊虫繁殖的最佳场所。只有社会最底层的平民才会在这里生活,将一生中的绝大部分时光消耗在这里,生老病死,直到自己孤苦贫穷的生命走到尽头。

  这样的区域,叫做贫民窟。

  今天,这里迎来了一个幼小的访客。

  看起来,这是个十岁出头的孩子。他面目英俊,神色有些木然,乌黑发亮的头发从考究的衣饰上垂落,如同一匹冷艳的绸缎,在空中飘荡。尽管年纪幼小,可我们已经能够感受到他身上显现出的,与这卑贱环境格格不入的高贵和文雅了。

  不时地有身穿打着不知多少补丁的衣服的成年人向他曲身行礼,与他同龄的孩子们看见他都光着脚远远地跑开。仅有的常识告诉这些贫苦的住户,正向他们走来的这个孩子或许是个赌气离家出走的贵族子弟。虽然他还是个孩子,可对待他的态度稍有不敬就有可能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

  “少爷……”那孩子沉默的脚步被一个怯生生的询问声打断了,一个比他稍微年长些的少年卑怯地躬身行礼,恭谨地站在一旁。

  “少爷,施舍点吃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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