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哥,我要见爸爸。”_渣攻,你爹来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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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哥,我要见爸爸。”

  “我是骗你的,我根本没死!”

  这一句话仿佛闷雷般在钟雪尽的耳膜处炸响,径直将他的理智炸的灰飞烟灭,大脑处仿若被原子弹瞬间席卷而过,所到之处只余空白一片,寸草不生,再难起一丝一毫的思绪:“..........”

  钟玉容仿佛被这句话炸没了声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僵硬地站在远处,拳头死死捏紧又恍然松开,原本一丝不苟梳在脑后的黑发狼狈地落下来一缕,狼狈地扎进眼睛里,眼睁睁地看完钟雪尽丢下这么一个重磅消息,随即又回过头,慌里慌张地去扶地上的祁轻筠。

  “........”

  很好,这护祁轻筠跟护眼珠子似的劲儿,倒真的和他弟弟钟雪尽十足十的像。

  祁轻筠被钟雪尽从地上拉起来,钟雪尽急的眼睛都哭红了,一边拉他起来一边着急忙慌地伸出双臂检查祁轻筠身上有没有受伤,明明眸低全是担忧关心毫无杂念,但祁轻筠都快被他一阵乱摸摸出反应了,无声咬了咬牙,将慌得不知如何是好的钟雪尽拉进怀里,低头在他眉心上落下一吻,示意对方冷静点,随即抬头。

  余光里,祁轻筠看见许多佣人都因为注意到这里的动静,甚至纷纷朝此处投来了是视线,顿了顿,低声对钟玉容不动声色地暗示道:

  “........大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进屋说吧。”

  “.........”

  直到祁轻筠出声,钟玉容僵硬仿佛是被人强行按上去的眼珠才恍然动了动,紧接着,死死地将视线落在了钟雪尽的身上,像是要隔着一层衣服将钟雪尽的皮囊戳出一个洞来,然后看清钟雪尽说这句话是何居心。

  祁轻筠回来,钟玉容高兴吗,高兴,但也没那么高兴,毕竟祁轻筠仅是知己而非血肉至亲;但钟雪尽不同,那可是钟玉容实打实的,打一个娘胎里生出来的、同母同父的亲弟弟,两人自幼时就一同生活,一起学习,一起接受钟知春的教诲,一起承担家族的重担,对于钟玉容来说,那种刻在骨子里的、血浓于水的亲情,是和爱情友情截然不同的、来自灵魂的深刻思念。

  钟雪尽像是被钟玉容盯的有些害怕,背过身直往祁轻筠怀里钻,像个不安的白软兔子炸起了毛,一头软发在祁轻筠掌心下竟然无端有些扎人。

  “别怕,有我在呢。”

  祁轻筠任由惶惶不安的钟雪尽钻进他怀里,随即双手将钟雪尽抱起,像抱小孩似的,双臂拖着他的臀部,慢吞吞地往住宅里走。

  钟玉容见此,站在原地,神情恍惚了一阵,直到被风吹的一个激灵,愣怔着反应了好一会儿后,迟滞的思维在看着远去的祁轻筠的背影的那一刻,才仿佛注入了活水般艰难运转起来,狠狠咬了咬牙,随即跟了上去。

  客厅的佣人已经被全部遣散到外头去了,偌大的客厅内,只剩下祁轻筠、钟玉容和钟雪尽三个人。

  黄昏的光线如同浸了水的橘红颜料,被一只大手泼洒在了宽大的夜幕中,金黄的光线像残液般滴落至人间,在客厅光滑的大理石桌上折射出耀眼的光彩。

  钟玉容坐在这头,祁轻筠和钟雪尽坐在那头,中间隔着一张桌子,无形中拉开了距离,气氛沉闷的几乎窒息。

  “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钟玉容的衬衫挽在手肘下方,指尖不停拨弄着左手腕上的手表,动作无形中透露着些许焦躁,但不得不忍下心中的烦郁,掀起眼皮,眸色沉沉地看着钟雪尽,很像眸中大型猫科动物,无形中带着些许尖锐的冷芒: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是我弟弟?”

  “一年前,爸爸把我从废工厂的遗址带回来的时候。”钟雪尽细白的指尖揪着衣角,头垂的低低的,从钟玉容的角度,只能看到一个小小的发旋,像个阴郁发霉的小蘑菇,连说出的话都慢吞吞的,犹豫了许久,才道:

  “哥你侧腰下方有一个淡棕色的胎记,你小时候以为是脏东西洗了好久,把皮都搓红了,都没洗掉,还跑去和妈妈哭了好久。”

  钟玉容:“.........”

  这是小时候为数不多的窘事之一,钟玉容曾经千叮咛万嘱咐钟雪尽要帮他保守秘密,千万不能被其他人知道,没想到却被钟雪尽当做相认的证据。

  看着祁轻筠想笑又不敢笑的表情,钟玉容脸涨的通红,重逢的喜悦瞬间被窘迫羞耻按了下去,忍不住扶了扶额,无力地摆了摆手:“知道了.......”

  基于有祁轻筠重生的“前车之鉴”,钟玉容震惊过后,好像也没有那么不好接受了,但他现在最想知道的,还是钟雪尽为什么不和他相认。

  钟雪尽却耻于开口,抬起头无助地看向祁轻筠,嘴角微微向下,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祁轻筠只一眼就知道自家傻老婆在想什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摸了摸他的头发将钟雪尽半搂在怀里,耐心代为转达。

  完整地听完钟雪尽的心理过程后,钟玉容又是气又是想笑,很想把自家傻弟弟狠狠骂一顿,但最后又舍不得开口,半晌狠狠地皱了皱眉,注意力落在了钟雪尽的病上:

  “那你现在的病怎么样了?严重吗?要不要我给你找医生?”

  “.......不用了,谢谢哥。”

  钟雪尽抠了抠指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了一眼钟雪尽,一双杏眼圆溜溜的,像极了猫崽子试探着伸出爪子:

  “哥你真的不怪我吗?要不是因为我,妈妈也不会生病去世.......”

  “......”

  钟雪尽越提这件事,钟玉容就越生气。

  他怒极反笑,豁然站起身,动作太大甚至打翻了桌子前的茶杯,发出噼里啪啦的破碎声,瞬间将心中的理智切割的支离破碎,冷声道:

  “........现在知道害怕了?当初背着我和爸妈一个人去旧工厂,面对那群极恶之徒的时候怎么不说?自己一个人逞强很好玩是吧?以为自己是大英雄吗就慷慨赴死?”

  “你知道爸妈当时有多担心你吗?你知道爸爸看见你摔进火场的时候,甚至都气急攻心吐血了吗?你知道有岁站在火场外嗓子都哭哑了,醒来一直哭着要妈妈,怎么哄也哄不好吗?”

  钟玉容说话跟连珠炮似的,流畅利落打一个磕巴,越说越恼火,越说越上头,横眉冷对,几乎要受不住口气里的怒意,吐出的话像冷箭般,刚刚好扎进钟雪尽最心虚的角落。

  他每说一句,钟雪尽的头就低一分,到最后差点埋进臂弯里,抱着头缩在角落,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

  他早就知道表明身份后会是这样的结果,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还是有些沮丧,整个人都快自闭了。

  过去的结果已经酿成,但不是每一个人都能直面那些由自己无心造成的错误,尤其是钟雪尽这种习惯性把所有错误都揽在自己身上的性格,越想越难受,指尖攥紧头发,引起头皮绵延的刺痛。

  他不断用拳头敲着自己的头,到最后越来越激烈,像是要发病了,祁轻筠见此瞳孔微缩,抓起桌上滚烫的杯子用力摔到地上,借着杯子碎裂的声音止住了钟玉容的话头,随即迅速转身攥紧钟雪尽的手腕,防止对方自残,接着用力把对方拖进自己的怀里,不准对方再乱动。

  这是钟雪尽不知道第几次在祁轻筠面前做出异常的举动,但却是钟玉容第一次见到钟雪尽发病,整个人都有些懵,不敢相信这个有些神经质的阴郁少年竟然会是自己的弟弟,张了张嘴,竟然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

  “......哥,别骂他了。”

  祁轻筠抬起头,像安抚什么小动物似的,慢慢拍着钟雪尽颤抖的后背,低声道:“所有错误的源头皆在我,你与其骂自己的弟弟,不如骂我。”

  他顿了顿,声音有些哑:“你骂我,我心里还能好受些。”

  “..........”

  钟玉容无话可说,狠狠压了压眼尾,暴躁地在客厅里转了一圈,左手叉在腰际,半晌只能痛苦地揉了揉鼻梁:

  “你们两个.....”

  左边是最好的兄弟,右边是最亲的弟弟,钟玉容这下终于知道了左右为难四个字怎么写,狠狠叹了一口气,最终才忍着气,感觉毕生的耐心都用完了,万年波澜不惊的脸上竟然难的出现了一个白眼:

  “我懒得说你们。”

  “........他这样多久了?”

  钟玉容扬了扬下巴,问神志看上去还比较清醒的祁轻筠,皱眉道:

  “他这样不行,得找个医生来。”

  “爸要是看到他自己最看重的小儿子变成一个疯子,他得先疯了不可。”

  “心理治疗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得细水长流,慢慢来。”

  祁轻筠耐心地和理智濒临出走的钟玉容解释:

  “我已经给他找医生了,他也在吃药,最近发病的次数已经少了很多了。”

  祁轻筠顿了顿,“只要不再刺激他就行。”

  “.......”钟玉容闻言一噎,莫名感觉自己有被内涵道,神情变换了好一会儿,许久才缓了一口气,身形慢慢隐在暗蓝色的光影里,竟然无端有些沉闷:

  “..........那他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办?要告诉爸吗?”

  “......我有这个想法,就是不知道爸和雪尽怎么想。”

  祁轻筠声音很慢,每个字都好像被他含在口中润过一遍,斟酌了很久方才说出口:

  “爸爸一直把雪尽当做钟氏的继承人之一,向来只许他好,不许他坏,要是知道自己的孩子变成了精神分裂患者,心情一差,说不定会病的更重。”

  “......而且我主要也,怕爸爸盛怒之下,会说出什么话再来刺激到雪尽。”

  祁轻筠抬起头,隐晦地看了钟玉容一眼,见对方的脸色似乎有些不太好看,半晌又轻轻移开,心中自是矛盾不已:

  “但是爸又说,只有雪尽回来,他才会把儿子还我......”

  儿子和妻子,都是祁轻筠心中天平的两端,祁轻筠有时候甚至分不清谁比较重要,但却知道这两个人,他都无法割舍,不想让任何人受到伤害。

  他咬了咬牙,想了半天,才蹙眉道:

  “哥,要不你赶紧和嫂子要个孩子.......”

  “.......你少转移矛盾,祸水东引。”

  想到夏星斐,钟玉容比祁轻筠更烦,“他还很年轻,从爱豆刚刚转型做演员,在事业的上升期,现在要孩子就是自断前程。”

  “而且我........”钟玉容不知想到了什么,倏而顿了顿,抬起指尖将落在眼角的头发梳上去,露出一双漆黑深沉的双眼,白皙清隽的脸上透着棱角分明的冷俊:

  “而且我打算等他站稳脚跟后,就帮他出去自立门户。我年纪很大了,他却还那么小,我不可能让他的下半辈子和我这种人绑在一起,孩子就更不要想。”

  “......”祁轻筠哑然,没想到夏星斐职业特殊,只怪自己欠考虑:“.......不好意思。”

  “不怪你。”钟玉容烦躁地点了一根烟,半晌想到钟雪尽不喜欢闻烟味,又慢慢掐灭了烟头,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怪只怪我和他相遇的太晚,其实爸说得对,我和他哪有什么未来,我不可能去阻碍他以后遇到比我更好更年轻的恋人,对吧?”

  “.......哥。”祁轻筠打断了他的话头,低声道:

  “那你当初也觉得,我配不上雪尽吗?”

  “.........”钟玉容掀起眼皮,不知道祁轻筠为什么要忽然转移话题,慢慢收了眸中的落寞,认真道:

  “我当时........”

  “两个人的感情,只能是两个人说了才算数,旁人说了都不算的。”

  祁轻筠却没等钟玉容回答就开了口,仿佛只想拿自己的事举个例子,自顾自道:“每个人的想法不一样,你不能用你的思维去衡量别人。”

  “是,你当然觉得放嫂子离开更好,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自以为正确的选择,对嫂子来说,说不定是很痛苦的一件事。”

  “........”

  钟玉容活了四十年,也独断专行了四十年,除了钟知春,还没有人敢这么教育他,当下愣在了那里,傻傻地没有说话了:“.......”

  钟雪尽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安静了下来,趴在祁轻筠的胸口安安静静地听着两个人说话,涣散的瞳仁也逐渐凝聚起来,开始眯眼思考起祁轻筠的话,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祁轻筠喉结下方的扣子。

  是,他也不想钟知春知道自己的身份,不想让对方知道自己的病,然后伤上加伤,痛上加痛。

  但是对于钟知春来说,到底是知道自己的身份好,还是不知道呢?

  他是不是也用自己的思维,去衡量了哥哥还有爸爸的呢?

  钟雪尽抬起头,看着烟灰缸里那根还没来得及抽就被钟玉容按灭的烟头,心中不知不觉,竟然起了一阵波动。

  像是清风吹开涟漪,大脑无端被拂去尘埃,逐渐变的清明请来。

  在场三个人里,只有钟雪尽不抽烟,也闻不得烟味,所以这根烟,是钟玉容为钟雪尽掐灭的。

  恍然间,祁轻筠在花园里对他说过的话似乎从很远的地方被风吹来,犹在耳畔:

  “所以,我不会因为你的性格大变就放弃你,你也要相信,爸爸和哥哥,还有儿子,也不可能不接受你。”

  “我,还有爸爸、哥哥、儿子,都很爱你,也很希望你能尽快和他们相认,回到这个家,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钟雪尽忽然用力攥紧祁轻筠喉结下的扣子,力气大的几乎要将其拽下来,豁然站起身。

  他的动作太大,引起了刚才还在说话的祁轻筠和钟玉容的注意,两个不约而同地停下话头,都将注意力落在了似乎有话想说的钟雪尽身上。

  此刻,尽管被人注视着,但刚才还害怕得颤抖后背的钟雪尽却在不知不觉中挺直腰板,背对着祁轻筠,正视钟玉容,黑润的眼睛干净的如水般一望无际,后背像是一截青松,细瘦坚定,透着一股韧劲。他的语调不高,却刚好让所有人听到:

  “我要见爸爸。”

  “哥,对不起。”

  钟雪尽的声音还在颤,但显然不像刚才发病时那般陷入癫狂,也许是祁轻筠一直以来的陪伴起了效果,也可能是江霜无的心理疏导有了作用,反正钟雪尽已经不像上辈子那样,遇事只知道逃避,反而探出了一直锁起来的心,像是猫咪伸出了肉垫,勇敢地和外界有了接触,一字一句道:

  “哥,我想见爸爸。”

  “不管爸爸是怪我也好,还是恨我害死了妈妈,我都想见他。”

  “我想让他知道,我还活着,”钟雪尽顿了顿,指尖揪了揪衣角:“即使他罚我也好、骂我也好,我都接受。”

  “.........”

  钟玉容指尖微微颤了颤,他盯着钟雪尽那张与自己弟弟记忆里相差无几的脸,此刻此刻,才终于从钟雪尽身上找到了从前熟悉的感觉,慢半拍地落了音节:

  “.........你确定吗?”

  “我确定。”钟雪尽声音很低,却字句沉静:“为了爸爸,为了阿筠,为了.......我自己的儿子。”

  “你就这么放心我弟在客厅见我爸吗?”

  祁轻筠和钟玉容背着客厅,站在钟宅外面看着完全黑下来的天幕,一人点了一根烟,两张俊秀的脸庞都被白雾模糊在夜色中,看不太清表情:

  “我爸那个性子,虽然人老了,但是脾气还是很冲,揍人也不会手软。”

  祁轻筠点了烟,但却没有抽,只是静静地闻着烟味缓解内心的焦躁。

  他想起那天在医院里钟知春直接那把枪抵着他的眉头,带着气音笑了一声,声音消散在烟雾里,无声带着些许叹息:

  “毕竟是音音自己的选择。”

  “人总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

  祁轻筠不知不觉话题偏了,低声道:

  “大哥,你知道吗,其实我觉得音音根本没有疯。”

  “他还不疯?”

  钟玉容觉得祁轻筠和钟雪尽的脑子都不太正常,愁的头发都在一根一根往下掉,眼看着才刚到中年就要秃头,不可置信道:

  “他都为你疯了八年了,每天睁眼闭眼就是报仇,不管儿子不管爹也不管公司,你还觉得他没疯?”

  “人总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祁轻筠淡声道:

  “所以他知道自己做得不对,愧疚到无颜面对你们。”

  “那天在火场,你真的以为他全是为了我才犹豫的么?”

  祁轻筠抬起头,盯着钟玉容:

  “他想为我报仇,也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因此不得不舍弃了一些东西,但他同时也知道自己的选择会伤害很多人,两厢拉扯之下,才会产生心理疾病。”

  他的眼睛很深沉,口气很清晰,慢慢地理着钟雪尽的心路历程:

  “他知道爸爸对他的期待,但他有他自己的想法和想走的路;他知道很多人需要他,但是........他知道他也很需要我。”

  “大哥,人生就是两难。”祁轻筠问钟玉容,语气很淡,却重若千钧:

  “如果有一天嫂子被人害死了,你能忍住不报仇吗?”

  “在报仇的过程中,看着不理解的家人,你会犹豫吗?会痛苦吗?在大仇得报的那一刻,看着你辜负过的亲人,你会不愧疚,然后毫不犹豫地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回到他们身边吗?”

  话音刚落,祁轻筠的话如同一双大手,在钟玉容的心中搅弄起无数风云,惊起惊涛骇浪。

  至此,钟玉容终于说不出任何话来反驳:

  “........”

  成年人就是这样,选择了这个,就得放弃那个;成全了自己,就可能会辜负别人。

  人生就是两难。

  索性钟雪尽比任何人都要幸运,有了重来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

  “你厉害,论诡辩,我说不过你。”钟玉容重重地将自己的身躯塌在门背,仿若玉山倾颓,叹了一口气,喃喃道:

  “假设你当初没有死,那一切该有多好啊.......”

  如果祁轻筠没死,钟雪尽就不会疯,祁有岁也能在爸妈的保护下平安长大,钟夫人可能不会因为受打击,郁郁而死,钟知春则可以早早的退休,享受儿孙承欢膝下的天伦之乐。

  可惜没有如果.......

  “一切都还不晚。”

  祁轻筠却道。

  他学着钟玉容的模样,将后背靠在门上,耳边却一直注意着客厅里的动静:

  “遗憾总能弥补,只希望爸爸能原谅音音,我们一家人可以..........”

  砰――

  巨大的碎裂声从门缝中尖利的挤了出来,不断放大远去,像是一个恐怖的满嘴尖齿怪物,不断冲撞着仅存的缝隙,噼里啪啦杯盘落地的声音犹如它的钳子,用力拍打着地板,引起空气的惊颤和耳膜的狂震。

  祁轻筠和钟玉容同时止住话头,面色大变,对视一眼,瞬间打开门冲了进去。

  不料,祁轻筠才刚刚踏进客厅内,眼前的一幕就让祁轻筠瞳孔骤缩,差点呼吸心跳一起停了:

  刚刚从医院接回家的钟知春不知听钟雪尽说了些什么,面容微微狰狞,像是被气狠了,捂着胸口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像是一头年迈力竭的老黄牛,脸颊涨红。

  他看着站在面前的钟雪尽,失控之下,竟然用力抓起桌上的杯子,猛地掷向躲也不躲的钟雪尽身上。

  钟雪尽的肩膀被砸中,白瓷杯子瞬间碎裂开来,湿淋淋的不知是冷水还是热水的茶叶淋湿钟雪尽的半边手臂,惹得他闷哼一声,踉跄地后退几步,双腿又重重挨了一下钟知春的拐杖,钟雪尽疼的差一点当场跪下来。

  “我打死你这个不孝子........”

  钟知春像是气狠了,干裂发紫的嘴唇不断张合,反复重复着不孝子两个字,脸上的皱纹疯狂地抖动着,像是失控了般用力抬起手臂,颤颤巍巍地走向钟雪尽,抡起拐杖就想再砸钟雪尽第二下:“........”

  祁轻筠见此心尖陡然一颤,一个箭步冲上前,抱着钟雪尽躲开钟知春的拐杖,随即脱下身上的外套披在钟雪尽湿透的身躯上,指尖慌忙地摘去钟雪尽头发上的茶叶,掌心压在对方的肩膀,手腕还在微颤,难得有些慌张:

  “你怎么样?烫着了没有?”

  钟雪尽摇了摇头,额角已经肿了大半,像是被东西砸出来的,好悬没被碎片割裂皮肤,肩膀还在微微抽动,像是在哭,但又强忍着情绪:“.........是温水,没有烫着。”

  “........”

  还好还好,老头子虽然生气,但是还不至于害死自己的亲儿子。

  祁轻筠狠狠地将心放回远处,将钟雪尽揽进怀里,抬头看了一眼钟知春,眸光还有些冷。

  但在视线完全落在钟知春脸上的那一刻,祁轻筠却微微愣住了。

  “........”

  钟知春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钟玉容拉开了。

  那个曾在记忆里意气风发、高傲地甩给自己一亿让自己离自己的幺儿远一点的中年男子已经老的不成样子,鬓发像是被雪染就,霜华一片,整个人像是残破的一个破风箱,亦或者是狂风中的蜡烛,生命之火已经濒临熄灭,甚至连呼吸都困难,憔悴又虚弱,浑浊的眼睛里全是红血丝,因为情绪不稳狼狈地摔倒在地,佝偻着肩膀,腰微微下塌,苍老的脸上已经爬满了冰凉的眼泪,颤抖的声音包含绝望和痛苦:

  “幺儿,你为什么不早点和爸爸说啊.......”

  “对不起,爸。”

  钟雪尽在祁轻筠怀里痛哭出声,“对不起.......我真的很怕你对我失望.........”

  “我怕你知道钟家出了一个疯子,我怕你和哥哥都会因为我蒙羞,被人指指点点.......”

  钟氏的教育,向来只准好,不准坏,钟雪尽作为继承人之一,被长久的规矩束缚住了手,被别人的流言蜚语捆住了脚,像个木偶般被顶死在仅供仰望的十字架上,不敢吐露任何叛经离道的心声,既折磨了自己,也折磨了旁人。

  钟雪尽抽了抽鼻子,强忍着眼泪,慢慢走过去,伸手想要去扶钟知春,却被对方一把按住了肩膀,抬起头,用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死死盯着钟雪尽:“........”

  钟知春的双眼猩红,干裂发紫的唇还在微微颤抖,表情实在算不上好看,甚至还有些恐怖的狰狞感,似乎下一秒就能直接暴起,将钟雪尽当场掐死。

  祁轻筠的心当场提了起来,不动声色地走到钟雪尽的后背,准备钟知春一动手就将钟雪尽拉走。

  然而,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里,钟知春却缓缓抬起手,用那张苍老布满皱纹的指尖,缓缓摩挲着钟雪尽的脸庞,眼尾逐渐变的缓和,像是很小的时候,抱着刚出生的幺子,发誓要让对方成为世界上最快乐的小孩那样,一直以来不得不作出威严模样的神情慢慢垮塌下来,终于露出了柔软的内里和心脏,像个真正合格的父亲般,抛开一切世俗的标准,用磨得沙哑难言的嗓音问钟雪尽:

  “幺儿,那天掉下火场,你疼不疼啊?”

  他声音很慢,一字一句,带着艰难的喘息,每一个字都在生生切割自己本就鲜血淋漓的心脏,嗓音包含沧桑和绝望:“你疼不疼啊幺儿.........”

  “爸爸好怕你疼.........”

  话音刚落,钟雪尽终于绷不住脸上的表情,豆大的眼泪瞬间掉了下来,忍不住痛哭失声,一把抱住了钟知春病弱瘦小的身躯,用力地收紧双臂,嚎啕大哭:

  “对不起,对不起爸爸..........”

  “我好想你,我对不起你.........”

  “我真的好想你和妈妈........”

  钟知春听着耳边熟悉的哭腔,缓缓闭上眼,颤颤巍巍地抬起双臂,缓缓地揽住了钟雪尽纤瘦的后背,浑浊的眼睛里充斥着晶莹的泪水,苍老的嗓音蕴含着无数复杂的心绪,半晌,他只问出了当年他甚至没来及问出的话、那在辗转反侧的不眠夜里,无数次忧心的问题,像是固执地想要一个答案般:

  “幺儿,那天,你疼不疼啊....”

  “.......”钟雪尽抱着钟知春拼命摇头,哭的直打嗝,一张脸被眼泪水浸透,眼睛肿的如同核桃般,半晌又被钟知春慢慢用指腹擦去。

  钟玉容半蹲在地板上,让苍老的父亲和年幼的弟弟靠着自己,垂下头,似乎也在极力忍着心头的酸楚,不让自己落下泪来。

  眼看着眼前这幅父子相认的画面,祁轻筠终于忍不住眨了眨酸胀的眼眶,泪意在某种晕开,模糊了一片面前的景色。

  他微微抬起头,心想这世界大抵,骨肉亲情是最难以割舍的。

  死亡可以将人分开,但思念不能,它像是最烈最醇厚的酒,在记忆里发烫,灼烧着人的喉咙和肺腑,折磨着人的神志。

  或许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只要你愿意回头看,总有人站在身后远远地望着你,在等着自己回去,在深深爱着你。

  那些人所在的地方,就是家。是不管在外历经多少风浪,受尽多少苦楚和委屈,有多少心酸和血泪,总有人会包容你,永远在准备爱你的地方。

  祁轻筠想自己是何其不幸,又何其幸运,亲身经历过、见证过最好的爱情、最真挚的友情和最感人的亲情。

  站在二十多岁的人生坐标上回望从前,他从孤儿院一路走来,有了知己钟玉容、林微时,妻子钟雪尽、儿子祁有岁,和他们的相处经历共同组成了他人生中最珍贵、最温暖的记忆碎片,在黑暗中闪闪发光,构成支撑着他在岁月的长河中行走的灯塔和力量。

  思及此,祁轻筠不愿意再去打扰这对团圆的父子,准备给他们留下互诉思念的空间,于是脚步一转,正准备朝面对着花园外的走廊走去。

  然而,他刚刚转过一个角落,脚尖却倏然被一个淡淡的阴影覆盖下来,将他整个人的去路拦住了。

  那个人不知道在这里站了多久,又看了多久,听了多久,反正一动也没动,甚至在祁轻筠发现他的时候,都没有任何惊慌失措的反应,像是被定在了原地,呆滞地转着眼球,看向前方抱在一起痛哭失声的钟知春和钟雪尽。

  祁轻筠不由得微微一愣,停住了脚步。

  他心中不知为何,突然浮起一丝异样的感觉,指尖微不可查地动了动,僵硬着身躯,一寸一寸地抬起头,朝前方看去。

  那人依旧没动,甚至在视线触及那个挺拔身影的那一刻,还慢慢和祁轻筠对上了视线,露出一双和祁轻筠有着七分像的眉眼,脸庞因为沾染了病气,还无端掺杂着些许虚弱的病态感。祁轻筠见此,瞳孔不由自主地骤缩,心中重重一沉,脚步倏然顿住,不可置信地瞪大眼,失声喊道:

  “......有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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