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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之篇欲奴-第40部分

  包括刚刚在查美拉城下建立功勋的“星空骑士”,罗迪克组建于坎普纳维亚城保卫战、多年来在战场上功绩显赫、有着“思恋之牙”美誉的长枪部队,以及与之同期建立、达克拉的嫡系部队、比诸大陆各国最强的步兵力量也未尝多让的重装步兵,情况或许会有不同。更何况,指挥这支部队的,是近年来升起在法尔维大陆最闪亮的一颗年轻将星,唯一能和温斯顿皇太子路易斯相提并论的杰出统帅,我终生的挚友,弗莱德·古德里安。

  如果还有什么人能够完成这一不可能的战场奇迹,那一定是我们,这一点我确信无疑。

  “还记得我在查美拉城下对您说过的话么,佩克拉上校?”弗莱德说道,“如果你真的担心我的安危,那就请早一点救出卡特莱克将军,然后回到这里……”

  “……万事拜托了……”我的朋友严肃地说,他的话语中带着无限的托付和信赖。那是一个军人对另一个军人的无比信任。这信任的力量足以让我们将自己的生命交到别人手中,丝毫也不会犹豫。

  “下官一定遵命!”佩克拉上校对弗莱德举刀行礼,转而笑着问我:

  “中校,您不介意送我这个老家伙一程吧?”

  “这是我的荣幸,长官。”

  我和他并辔走在军队的前头,与身后的士兵们刻意保持了距离。

  “中校……”佩克拉上校看了我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

  “长官,您想说什么?”

  “……如果,我是说如果,四十天后我们还没有回到查美拉镇,请您务必劝说古德里安将军撤回兵锋峡谷。”他咬了咬牙,终于把这话说了出来。

  “您的意思是……”我有些疑惑。

  “我没有任何意思,中校!”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浮躁,略带粗暴地打断了我,“我只是说如果……您知道,这只是个假设而已。按照常理推断,如果一切顺利,最多四十天后我们就可以得胜归来。如果我们真的没有回来,请您务必以将军阁下的安全和整个战局为重,劝说阁下将全军撤回峡谷。不怕您耻笑,我只是……我只是有些心慌而已。见鬼,可能只是我想多了吧,说不定一切顺利,十五天后我们就回来了。”他有些懊恼地抱怨着,在马背上歪歪斜斜地摇晃着。此时的他看起来真的一点也不像是个军人。

  “您为什么不亲自对将军说这些?”

  “我不知道,中校,这只是一种感觉。和虽然将军阁下很年轻,但与他在一起的时候我根本想不到这些,似乎……似乎一切胜利都是已经预定了的,让人觉得心里很踏实。当着他的面,这些话我……我说不出口。而您不一样,中校。和您在一起我感到放松,原谅我的放肆,说实话,您是个那么可爱的小伙子,总是让人忍不住要把一切告诉您。幸亏您不是女人,中校,否则您一定会掏空我心里所有的秘密,然后满大街地散布——我们知道,女人就喜欢这样——那时候,我可就真的名声大臭了……”

  听了他的夸赞,我不知是该高兴还是沮丧,只能向他保证,如果这些我们不愿看到的情形真的出现了,我一定按照他的要求去做。

  “……那您就请回吧,中校。和您交谈真是让人感到高兴。哦,对了,我的秘密请您千万要保守住啊!”

  “秘密?是关于那个平民军官的事情?”我实在看不出这件事情有什么好保密的。

  佩克拉上校看上去有些尴尬,臊红了脸喏喏地说:“不是这个,我是说……我是说……我在战场上尿裤子的事情……”

  ……

  如何用不足九千人的军队去维护几乎贯穿了半个平原地区的防线,同时还要吸引不下四万的敌军,让他们无暇他顾?

  弗莱德的回答是坚定的:进攻。

  是的,唯有进攻。

  只有进攻才能吸引住克里特人的注意力,只有进攻才能让克里特人摸不清我们的虚实,同样,也只有主动进攻才能把选择战与不战的机会牢牢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让我们在这极度不利的局面下能够尽可能地掌握主动。

  进攻并不意味着与强大的敌人正面冲突,恰恰相反,正因为发起进攻的是我们,所以我们有权利挑选比较弱小的对手。

  首先,我们选择了查美拉东南角的蒙加地罗镇。从表面上看,选择这里作为攻击点似乎并不明智:这并非是一座小镇,拥有将近两千人的守军,对于兵力不足的我们来说,是一块难啃的大骨头。可是,正因为如此,弗莱德才将他的指挥棒指向了那里。

  只有拿下蒙加地罗,克里特人才会真的相信这是一次夺取领土的战斗,而不是虚张声势的一次佯攻。

  战斗并不像预计的那么艰苦,克里特人对我们的到来全无防备。在这次精心安排的夜袭中,我们只用了很小的代价就攻上了城头,甚至连发警报的时间都没有留给敌人。当全身重甲的达克拉手持战锤在大开的城门口大声呼喊的时候,战斗事实上就已经结束了。在弗莱德的安排下,我们没有在蒙加地罗南部埋伏兵力。溃散的克里特人就如同绵羊出圈般从大开的南门中逃窜出去。如果他们能够振作精神,及时地调整好队列整齐有序地撤退,或许会保全更多的性命。但是对战争和死亡的畏惧让他们忘记了纪律和阵型,就像一堆杂乱的石头,散落在空旷的草原上。

  而在草原上,还有什么会比一支闪烁着危险的魔法光芒的骑士更加危险呢?

  “星空骑士”们每百人为一组,残忍地猎杀着每一个从眼前晃过的人形猎物。他们高呼、他们屠戮、他们饮血,他们将“星空”这个名字牢牢地钉入每一个胆怯的幸存者心中,让这些曾经勇敢的人即便到了垂暮之年也不敢独自行走在明亮的星夜之下。

  星空,这个美丽的词汇此时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血腥意味出现在人们面前,照耀出一片血色光辉。

  “……当星空发出妖异光芒时,大地便布满鲜血。战士的生命失去了神明的怜悯,哭泣着陨落在荒原之上……”数十年之后,当我有机会踏上克里特人的土地时,从一个吟游诗人的口中听到了这样的诗句。那温柔的字眼只是浪漫无知的学堂少年想象力的极限,它们永远也无法描绘出当时的场景。与我一同游历的伙伴回想起这个夜晚的时候,不由得颤栗地询问自己:

  “我们那时怎么能做到那么残忍?”

  那是只有身处其境才会爆发出的暴虐心理,那是一群人在极端的危险和绝望中本能力量的最大发挥。是的,面前的敌人微不足道,但在他们身后的是数万敌人。每多杀一个人,我们的生机就会多一分。在这种情形下,不由得一个正常人不变得疯狂。

  这个血腥的夜晚很快过去,我们的伤员不足三百,毙敌接近一千五。

  大部分敌人都死在城外,有的逃兵甚至在连续翻过三座小山头之后仍然被追袭的轻骑杀死了。

  辉煌的胜利,总是堆积在无数尸骨上的。

  占领了蒙加地罗之后,我们在保证当地居民生活底线的前提下尽可能地征收了余粮和过冬衣物,除了能够带走的部分,其他的都被我们堆积在城外,付之一炬。而后,我们破坏了城墙、烧毁了仓库,扒坏了镇子上九口井中的六口。

  做这一切的时候,弗莱德在哭泣,我在哭泣,红焰在哭泣,我们所有的人都在哭泣。

  我们剥夺了镇子上的人们平静安逸的生活,我们无法补偿他们。即便是克里特占领军也不曾做过这么残暴的事情,让他们在从此之后很长时间里只能过着饥渴贫寒的日子。我们所能做的就是保全他们最基本的生活所需,让他们不至于当着我们的面唾骂我们、反抗我们。或许在不久的将来,他们中有不少人会直接或间接地因为我们这一次的暴行丧生,这统统都是我们的罪责。

  这罪责太重了,以至于我们不知该如何向他们忏悔。

  我陪伴着米莉娅去一家家地安抚人心,请这镇子上的居民忍耐这暂时的困境。在美丽的僧侣面前,这些无助的居民态度和善,似乎通情达理。可他们在交谈时分明地屡屡望向我腰中的剑,惊惧的神色也不总能够被掩饰得很好。

  我不知道他们究竟是理解了米莉娅所说的话,还是仅仅理解了来自军人的威胁。我只知道,当我们从一条街道上走过时,一个孩子向我投掷了石块。

  石块落在我铠甲的右肩上,发出难听的“擦啦”声响。我站住了脚,回头向那孩子望去。

  那孩子正被他的父亲一记记重重地打着耳光。那父亲的手很重,在孩子的脸上一次次留下鲜红的指印;他的表情和他的手一样沉重,望向我的目光包含着恐慌、求告和仇视。

  我无奈地向他挥了挥手,转身走掉。

  还能怎么样呢?那孩子本就应该讨厌我这个铁壳罐头,不是吗?就在片刻之前,我夺走的或许就是他丰盛甜美的晚餐,是他明早的新衣,是他对于军队、对于英武军人的梦想。而他只是向我扔了一块石头。

  这报复太轻了。

  一天之后,我们完成了这一切,而后离开了,全部。

  三千骑兵将长矛指向西南方向的小镇多佛,而四千步兵则攻向中部一个叫阿尔贝的小村庄,将没有一个士兵的蒙加地罗镇留给了正向这里扑来的克里特人。

  两天后,我们得到情报,蒙加地罗被五千克里特军队占领。

  三天后,多佛陷落,阿尔贝村同时陷落。

  半天后,我们带着当地居民浓浓的恨意和悲哀离开多佛,四天后,在东南方一个叫达里安卡的城镇外与达克拉和罗迪克率领的步兵队集合。这时候,情报显示,多佛和阿尔贝已经同时聚集了近一万克里特大军。

  半天后,达里安卡陷落。

  又过了半天,除了居民的眼泪,我们什么也没有在达里安卡留下。

  两天后,我与达克拉、罗迪克带领步兵队闪电般奇袭了城墙破败、只有五百守军的蒙加地罗,而弗莱德和红焰则率骑兵部队接连突破克里特人两层防线,占领了他们南部纵深的切瓦村。

  情报显示,达里安卡的克里特军队已经达到三万人……

  背后的追兵越来越多,我们可以在一处地点落脚休息的时间越来越短。一方面,我们可以骄傲地宣称我们成功地拖住了敌人的脚步,让他们无暇东顾,最大限度地保障了援救东路军的佩克拉上校的安全。另一方面,我们就像是一群不知轻重的孩子,向雪山顶端投掷了一颗小石子,石子滚成雪球,最终引发了一场巨大的雪崩。而我们要做的,除了在这场灾难中保全自己,还要想尽办法让这场雪崩爆发得更剧烈。

  ……

  这就是我们的攻略。出现在绝不应该出现的地方,破坏城防、消耗补给,然后离开,寻找下一个猎物。

  再大胆的将领,恐怕也不敢在面对超过四万敌人的时候,将手头仅有的九千人分散使用吧。

  可是,弗莱德敢。

  他可以利用轻骑兵难以比拟的机动力,在一天之内连续攻打一南一北两座村落,造成我们有两支军队同时进攻的假象。而这时候步兵部队就可以空出手来,集中力量攻击一座比较大的城镇。倘若一击未能得手,我们会马上撤退,在事先预定好的地点等待会合。而后,继续攻击。

  弗莱德自始至终都准确地预测到了克里特人的动作,让我们在层层密集的包围圈中灵活地游动。我们仿佛一只大个的泥鳅,趁人不注意的时候钻入了水池,搅起了整池的泥浆。

  没有人知道,藏身在这泥水之下的,只有一只泥鳅。

  很熟悉的战法,不是吗?早在这场战争刚刚开始的时刻,温斯顿帝国的路易斯王子曾经倚仗这样的战术,在德兰麦亚北部山区往复穿插,创造了令人咋舌的当世用兵神话,赢得了“可以在战场上绣花的人”的兵家美名。而如今,弗莱德再次用同样的方法创造着属于他自己的统帅奇迹。他甚至做得更出色:克里特人始终都不知道,他们面对的究竟是多少敌人。

  可是,我们面对的危险也越来越大。克里特统帅迪安索斯皇太子显然把更多注意力投向了战况激烈的中部战场,他毫不顾惜地将大把军力拨撒在绿叶平原的土地上,由我们难以抗衡的巨大兵力优势组成了一只巨大的枷锁,并且将这个枷锁一点点地收紧,要把我们挤死在越来越小的活动空间中。后来我们才知道,在这场大规模的猎杀活动中,克里特人投入在战场上的兵力,最后居然超过了五万人。

  弗莱德神出鬼没的穿插攻击仍在继续,可我们能够选择的地点越来越少。有几次,我们几乎中了埋伏,如果不是见机得早,恐怕已经全军覆没了。迪安索斯太子已经将锁链缠到了我们身上,让我们不得不拖着这过重的负担来玩走钢丝般危险的战争游戏。

  接连的奔波征战,士兵们的身体越来越差,每一战之后,我们的伤亡都在增加。多次的彻夜奔袭让“星空骑士”中的魔法师们精神难以回复,他们在战场上能够提供的魔法帮助越来越小。

  这些还都不算什么,最让我们头疼的是:我们的奔袭渐渐失去了目标。刚开始的时候,我们是为了掩护东路军的突围而吸引敌人的兵力。可现在,计划中佩克拉上校的援军迟迟没有出现在指定地点,就连我们自己都在怀疑这样的奔袭是否还有意义。现在我们身处敌军的围困之中,很难得新的消息,没有人能告诉我们佩克拉上校遭遇如何。倘若他同卡特莱尔将军的中路军一同被围,那就算我们做出了再精妙的穿插动作,在这场必败的战争中也只不过是个笑话而已。

  终于有一天,当第三次从阿尔贝村中撤离时,我抬头仰望阴沉的天空,想起了佩克拉上校对我说的话。

  我心头一紧,低头算了算日子,心中狂跳不已。

  这已经是上校离开的第四十三天,超过上校给我的期限三天。

  并非是我有意违背自己的诺言,只是这流逝的时间背后蕴涵了太多可怕的信息,让我不愿意去想,不愿意去计算。

  难道东路军已经彻底覆没?难道我们的努力纯属徒劳?难道上校他……

  我已经不敢再继续想下去,只能快步跑到弗莱德身边,小声对他说:

  “弗莱德,我有话要对你说。”

  弗莱德沉默地点点头,把我带到了一个无人的静僻处。

  我强忍着心中的不安将上校的话原封不动地转告给他。

  我的朋友沉默了很长时间。终于,他点点头,深深地叹息了一声,说道:

  “你说的对,我的朋友,东路军那里显然出了问题。但是你也不用太担心,如果东路军和佩克拉上校的援军全部被歼灭,那么在这里围困我们的,就不会只是这些敌人了。”他宽慰地对我说。他的话很有道理,让我心里原本极度紧张的情绪有些放松。想到佩克拉上校可能平安无事,我甚至感到几分欣喜。

  “不过,确实到了我们该撤退的时候了。”弗莱德接着说,“士兵们已经到了极限,我们的损失也已经超过一千人。再这样下去,没有人还能坚持得住。”

  他传下了撤回查美拉镇的命令,原本已经疲惫不堪的士兵们终于有了点精神。不管怎么样,超过一个月的奔波厮杀终于到了尽头,这确实是一件值得略微庆幸的事。

  我们很难对这次行动作出让人信服的评价:从表面上看,不足八千人的部队,在超过五万大军的围剿下,进退自如,杀、伤敌人近七千,自己损失不足一千,让身为侵略者的敌军在超过一个月的时间里未有寸进,这样的成就无论放在哪一支军队中,都是足堪自豪的伟大战绩。

  但从战略的角度上讲,这是一场毫无意义的胜利。我们期待的援军和东部战线局势缓解的消息迟迟不来,让这一次华丽的攻势变成了华而不实的战场杂耍表演。

  已经是冬季了,绿叶平原上的大片荒草已经枯萎。我们的双脚踩在干燥的草茎上,偶尔发出碎裂的声音。

  那或许正是我们的前路崩溃的声音。

  第十卷歧路第八十九章王者之死,友人之死

  清晨。

  查美拉镇。

  大雪。

  恶劣的天气帮助我们阻断了追兵,不识风雪的克里特人在凄厉的北风中失去了我们的踪迹,让我们安然地回到了这次进攻的出发地。

  我们盼望着佩克拉上校的使者已经在镇中等待我们的到来,告诉我们他现在的处境和东部战区的战况。再大的困难也能够解决,再大的逆境也能够逆转,但在那之前,必须让我们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上校的使者没来,王都的消息却来了很多。

  在我们还在查美拉城门外列队、尚且没有进城的时候,一个侍卫军官裹着一条厚重的斗篷,急切地迎出了门。

  “公爵……公爵阁下,您终于来了,”这个高大的军人大呼小叫地喊着,完全不顾自己的仪态,“您出征的第四天,王都传来三封急报,每一个信使都说这消息很重要,让我在您回来的时候马上交给您。我完全不知道您上哪里去了,天呐,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谢天谢地,您可回来了……”他奔到弗莱德的马前,忍住粗重的喘息声和心头的慌乱,将手中的三封封着密印的信笺送到弗莱德手中。

  弗莱德撕开第一封信笺,展开信纸。大片的雪花落在信纸上,顷刻间沾湿了一片。他借着火把不停晃动的微弱光芒匆匆扫了一眼信笺的内容,忽然,面色大变。

  “进城再说!”他低沉着声音对我们说。直觉告诉我,出了大事了。

  果然出了大事。

  “国王陛下驾崩了!”在镇中的临时会议室中,弗莱德对我们说。

  仿佛平地间响起一个惊雷,惊得我们说不出话来。在一段时间里,我甚至不知道应该露出什么表情来配合这一消息的到来。

  首先感到的,是悲伤。

  无疑,米盖拉一世陛下并非是一个称职的君主,他既无治国的智慧,也没有统军的才能,甚至于,他的软弱无能让他在晚年的时候大权旁落,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位重臣在自己面前放肆地争抢御座的继承权,连一句话也不敢说。

  但是,他的确是个好人。

  我只见过这个老人两面,都是在弗莱德因为战功受到封赏的时候。他对待弗莱德的态度和蔼可亲,对于我们年轻的将领丝毫没有轻视的意思。当王都受困,情势危急的时候,他并没有迁怒于包围在他身旁的臣子们,只是一个人默默地悲哀着。两次见面,仅仅相隔半年时间,可他已经须发皆白,苍老得不像样子。我从没见过一个人可以在那么短的时间里那么迅速地衰败下去,或许他真的是个平庸无能的君主,可他也真的在为自己的国家尽心尽力地操劳着。

  虽然他从没有对我说过一句话,但他死了,我有些伤心。这伤心并非来自我的忠诚,而是来自这可怜的老者作为一个普通人给我留下的好感。

  随着着淡淡的忧愁散去,随之而来的是焦急和忧虑。在形势不利、战况迫在眉睫的时候,德兰麦亚最高统治者的大位突然出现了空缺,这绝对不是个好消息。尽管我不知道究竟会发生什么,但我知道,无论发生了什么,它对这场战争都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另两封信是梅内瓦尔侯爵和加列特公爵的亲笔信,他们想说什么,我想大家都知道了。”他重重地将右手拍在桌子上,发出很大的声响,“这帮蠢货,现在难道是干这些无聊事情的时候吗?他们以为自己可以在骷髅堆积的王座上坐多久?”

  “弗莱德,你……你打算支持谁?”我试探地小声问道。

  “支持?”弗莱德苦笑着反问我,“我们现在还有资格去支持谁吗?东路军音信全无,我们势单力薄,克里特人随时都有可能到来,顷刻间我们就有可能全军覆没。这个时候,我们还有资格去支持谁吗?”

  他哀叹着将两封掌权者的密信投到火炉中,信笺迅速燃烧起来,发出巨大的亮光,但瞬间又都化为灰烬。

  野心?权势?这大概就和这两封信笺一样,注定是只能浮华虚伪地爆发一次,却注定长久不了的东西。

  “依赖我们这些朝不保夕的人去争夺他们的王位,这些人,真的疯了……”

  他们并不是疯狂的人,甚至于,我们可以说他们比最清醒的人还要清醒许多。他们是阴谋家、权谋者,他们有着远远比常人精细得多的头脑。只是,他们已经尝遍了这世上的荣华富贵,财富、身份已经不能够再满足他们的欲望,他们的地位已经提升到了尽头,他们已经在仅次于最高点的位置上呆了太久。一旦有一个机会,让他们品尝到一生都没有品尝过的极点的尊荣,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为之疯狂。

  此时,对于那远在王都的两个权力者而言,这世上的一切都没有他们手边的王座来的重要。他们的双眼已经再看不到别处,甚至于看不到这王座的基础、这个国家行将覆灭的现实。

  “那我们该怎么办?”达克拉有些不耐烦地问,“总不能在这里等死吧!”

  弗莱德再一次陷入沉思。他习惯性地撑起右手,用两根手指轻敲着自己的额头。我们都知道,每当他摆出这个姿势,就是在做决断的时刻。那么,此刻,他又会做出什么样的决断呢?

  “不管怎么说……”终于,他从沉思中挣脱出来,对我们说,“我们不能这样坐以待毙。称着风雪,我们暂时在查美拉镇休整两天,三天后我们向乌云要塞进发,与雷利和罗尔会合。现在,北部兵锋峡谷的防御工事已经全部重新建设完成,总可以再支撑一阵;东部战区虽然音信全无,但从敌人的兵力调动来分析,应该还没有完全崩溃;西路的态势最好,暂时我们还不至于完全败落。就让王都的那些家伙去闹吧,毕竟,战争还在继续啊……”

  坏消息并没有就此止步,就在我们即将出发的时候,又一封急报送到了弗莱德的面前。

  十五天前,温斯顿人趁冬季冰封河道的时刻,兵分三路,连夜突袭坎普纳维亚、达沃和喀格森三处城池,一举夺取晨曦河南岸的咽喉要道。

  弗莱德只是微微一笑,就把这封信撕成四半,随风撒去。

  对于我们来说,坏消息已经多到了让人麻木的地步。即便现在天上的神祉降落到我们面前,亲口告诉我们,明天世界就将灭亡,我们的反应恐怕也不会比现在更加激烈。

  我们在大雪中退却,将广大的绿叶平原完全不设防地放在克里特人手边。这曾是一片我们建立过功勋的土地,而现在,我们却不得不离开。当这场大雪过去,克里特的战士们会惊异地发现,几天前还在他们控制的土地上大肆屠戮、仿佛要全线反击的敌军,一夜之间就失去了踪迹,就像是深秋最后一片落叶般,被这场注定会到来的凛冽寒风扫落。

  这场雪真大啊,整片平原被一块静谧死寂的白色包裹着,仿佛亡国之土已袭上丧服。

  ……

  就在距离乌云要塞还有四天路程的时候,一个人高喊着弗莱德的名字闯入了我们的队列中。前列的士卒们试图用刀剑阻止他,却被他推开了。当其他人准备杀死这个冲撞军队的人的时候,他无力地昏倒在雪地上。

  看到这个情形,我连忙跑过去查看那人的情况。当我摸上他的手臂时,看见他手掌青紫,带着严重的冻疮。他的衣服很单薄,身上的血迹已经被雪水浸泡得有些模糊,但那大片紫红的颜色依旧触目惊心。

  我翻转过他的身体,看到了他的脸。

  “医生!快叫医生!米莉娅,快来,准备急救……”

  我抱起他的身体,用尽我全身的力气跑向后方。

  “支起一架帐篷,要快!”

  我从我的马匹上抽出一条毯子铺在地上,把他扔在上面,然后捧起地上的雪在他四肢上不住揉搓。

  “在周围围成一圈,挡住风雪!”

  米莉娅还没有来,我仍在紧张地救助着。我发疯一样揉搓着他露在身体外面的皮肤,汗珠从我的额头上滴下,到那个昏迷不醒的人的身上,惊悸地溅起一片水光。在我的揉搓下,那人原本僵硬冰冷的皮肤渐渐变得柔软,代表着血液流动的肉红色在他的部分肌肤上重新出现了。

  我紧张,我害怕,我用尽一切方法救治着眼前这个人。我必须如此,因为他不是别人,正是我们忠诚的战友,现在应当陪伴在雷利身边镇守乌云要塞的军官,以血腥暴虐地战斗著名的战士,“亡灵匕首”部队的指挥官,罗尔。

  无论发生了什么,他都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尤其是这样出现在我们的面前。看他目前的光景,距离死亡几乎只有一步之遥。如果我们没有从查美拉撤离,如果我们没有选择在风雪中赶路,或者说,如果我们迟一步经过这里,我们很可能就再也看不到这个羞怯内向却又勇敢无畏的人了。

  米莉娅终于赶到了,片刻之后,帐篷也已支起。看到米莉娅做出表示平安的手势,我终于松了一口气,瘫倒在地上。

  在就地安营后,我们来到罗尔的帐篷外。大家相互看着,脸上堆满焦虑,一句话也不说。每个人心里都知道,在这个时候看到罗尔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我们面前,乌云要塞一定出了问题,或许已经陷落。这对于几乎是身处绝境中的我们来说,实在是一个再沉重不过的打击了。

  “弗莱德……”帐篷内,罗尔虚弱的声音传出来。我们忙涌进帐篷,来到他的面前。

  “弗莱德,是你吗……”刚刚苏醒过来的罗尔,向着我们的统帅颤抖着伸出手。

  弗莱德紧握住他的手,轻声安慰他:“是我,罗尔,我是弗莱德。没事了,我们都在这。你放心……”

  “弗莱德,快走。”忽然,罗尔想起了什么,嘶哑地呼叫着,“快走,离开绿叶平原。克里特人……克里特人要包围你,米拉泽把我们……把我们都出卖了……”

  “怎么回事?”尽管最近我们已经听到了许多的坏消息,但它们都不曾像这个消息那样距离我们那么近,直接威胁到了我们的生存。罗尔的话一出口,就连弗莱德也忍不住心神不宁。他摇晃着罗尔的手大声询问着,生怕从他口中错过了什么。

  事情是这样的……

  大约十天之前,原本处于积极进攻状态的西路军忽然出现了奇怪的动作,他们在米拉泽男爵的率领下,在战线前沿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横向机动。在交战中吃了亏的克里特人不知道男爵的用意何在,没敢轻举妄动。谁知道在这一次机动之后,西路军居然销声匿迹,不知所踪。

  克里特人丝毫也没有迟疑,在占领了宝石花平原的广大土地之后,直扑乌云要塞。同时,另一支克里特部队从原本西路军把守的维达盆地杀出,两面夹击,包围了乌云要塞。

  在防御战中,雷利吸引了敌军的大部分注意力,罗尔率领自己的部属趁机发起突击,出其不意地撕开包围圈,突破了层层堵截。在战斗中,他的部属尽数牺牲,只剩他单身一人。如果不是恰巧被我们所救,恐怕只有当我们被克里特人围歼之后,这个消息才会被我们所知吧。

  “我不是告诉过你们,西路军防线一但突破,立刻撤退,绝不要两面迎敌吗?你们为什么不听,为什么不听?”弗莱德激动地摇晃着罗尔的的衣襟,大声地说。

  “我曾经向雷利建议,可他拒绝了……”

  “他对我说,一旦乌云要塞失守,克里特人就会冲入绿叶平原,完成对你的包围圈。所以他誓死据守,让我不惜一切代价突出重围,无论如何都要把这条消息带给你……”

  “……他要我对你说,不能把军队带回到你身边,无法完成约定,实在是……对不起……”罗尔已经无法在继续诉说下去,只有用最沉痛的哭泣表达对战友的思念。

  弗莱德摇晃的手臂停住了,他用力抓住罗尔的衣襟,无力地跪倒在地上。泪水从他的眼中涌出,犹如两道温暖的春泉,在这冬日寒冷的空气中,流淌着悲切苦涩的味道。

  “这个笨蛋……”他低声说道,声音因为极度的悲伤而扭曲,“我说过要他撤退的,没有必要干这种傻事。这个说话不算话的家伙,和卡尔森一样,都是些说话不算话的家伙……”

  “他人呢?他没有死对不对?要塞还没有失守,他还在,他一定还在。他是我们最强的盾,没有人能攻破他把守的城。还有几天的路程,几天?全军拔营,拔营,我们去救他,快……”猛然间,弗莱德从地上弹起来,神情恍惚地大声叫道。

  罗尔低着头,哽咽地说出一句话:“雷利说,若有一兵一卒去救援他,他就立刻在城头自刎,说到……做到……”

  弗莱德犹如全身中了电击,瞬间被这句话抽干了全身的力量,瘫倒在地上。雷利的话彻底封死了我们去援救他的可能,在罗尔冲出重围之前,他就已经下定了决心,怀着必死的信念为他的朋友们赢得生机。

  这伟大的友谊来得太剧烈太沉重,几乎压垮了我们的双肩,也压垮了我们的心,让我们负担不起。

  达克拉,雷利最亲密的友人,这时候已经忍不住走出帐篷。不久之后,我们听见他痛苦的呼号声音在平原上响起。从新兵时开始,雷利和达克拉就总是不停地争吵。雷利喜欢用刻薄的话语讥讽达克拉的迟钝,而达克拉总是借助体力上的优势去压倒雷利,仿佛不用这样的方法就无从体现他们两人之间深厚感情似的。无论他们出现在哪里,哪里都会增添不少的热闹。

  在战场上,他们是默契的搭档。无论在哪里,雷利总能适时地出现在达克拉的身侧,为他提供安全的防御,让他能够毫无顾忌地放手厮杀。

  如果雷利已经死了,那我们或许还会好受些,可他现在可能还活着,还在战斗,还在用他自己的鲜血为我们铺就求生的道路。而我们却无法在他身边,与他并肩战斗,只能悲伤无助地等待着他的死讯。这份痛苦,我们压抑不了,弗莱德压抑不了,达克拉,那个豪爽直率的大汉更压抑不了。

  不久之后,达克拉重新走进帐篷。他的眼睛里含着泪水,却又仿佛正含着的一团晶莹的火焰。

  “你说,是米拉泽故意撤退,让开防线,让克里特人包围要塞的?”达克拉恨声问道。

  “是,就是他!”当说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罗尔也按耐不住心中的怒火。虽然他依旧虚弱无力地坐在那里,但此刻他的脸上就犹如笼罩着一层比冰雪还要冰冷的寒霜,眼中带着怨毒,嗜血的戾气在他原本柔弱的面孔上出现,让此刻看着他的我心里不由得一颤。

  “我不知道为什么,原本他占据很大的优势,但忽然间就全军向王都方向撤退了,把我们完全暴露在克里特人的眼前。而且,他一定和克里特人达成了什么协议,看到他撤退,克里特人就马不停蹄地杀过来,丝毫也不怀疑这是个陷阱……”

  “米拉泽……”这个名字毒蛇般撕扯着我的心肺,我从没有向现在这样去恨一个人,即便是夺走了卡尔森生命的路易斯王子也不曾这样地揪起我们的愤怒。起码,他是在战场对决中堂堂正正地杀死了卡尔森,而米拉泽则是用最卑鄙最无耻的方法葬送了我们的朋友。

  国会亡,好吧,让它亡吧。人会死,好吧,让他……就让他死吧。如果这一切我们都无法逆转,那么就让我们去做一些我们可以做到的事情吧,比如说,接受雷利的好意;比如说,保全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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