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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之篇欲奴-第41部分

  性命。

  比如说,报仇雪恨……

  为了我们正在壮烈死去的友人!

  第十卷歧路第九十章商人的友情

  考克拉,绿叶平原最北面的一座城市。从这里向北,只需要两天路程就可以到达与王都辰光城遥遥可望的兵锋峡谷。

  我们刚刚进驻这座城市。

  虽然情况危急,但直到现在为止,我们仍然可以说绿叶平原处在我们的掌控之下。在平原南部,曾与我们正面交战的克里特人被风雪阻隔,尚且不知道他们面前的敌人早已脱离了战场。在西侧,克里特的大军刚刚攻陷乌云要塞,还未曾进入平原深处。在他们的意识中,我们应该正身处战场第一线,即将被他们重重包围而尚不自知。

  有时候我不禁要想,当克里特的统帅迪安索斯王子小心翼翼地紧收包围圈,试图把我们这支不足万人的军队绞杀殆尽的时候,忽然发现弱小的敌人已经远扬它处,自己费刹苦心精心安排的这张巨大罗网就连一个德兰麦亚士兵也没有抓住,他会怎么想?惊讶?懊悔?还是恼羞成怒?

  我们戏耍了敌军的统帅,让他徒劳地对着一块空地展开了规模巨大的捕猎行动。他的这一举动早晚会为世人所知,成为这个伟大人物人生经历中不可磨灭的污点。

  可是我们无法高兴起来,因为这一切是我们的朋友用自己的生命为我们换取的。我们甚至害怕提起这件事情。

  这一切都要结束了,我们就像是一条远行的航船,离开了目前风平浪静但蕴涵着巨大风暴的海洋,即将面对的是一条未知的航道。谁也不知道,在山的那一侧,正发生着怎样触目惊心的惨祸,在分不清阴谋家和无辜者的尸骨堆的顶端,是谁正坐在那泛着惨淡血色的权力之座上。

  我跟随队列骑马穿行在城市的街道上,眼前的景象让人气馁。饱受战祸残害的城市已经破败不堪,从道路两旁不时飘过的,都是些妇女、老人和未成年的孩子。他们的眼神轻轻地点在我们身上,而后空洞地飘过,继续自己艰难的路程。

  他们不会给我们更多的关注,这是很自然的。在这混沌难辨的乱世,一支流浪的军队进驻一座破败的城市,还有什么比这更正常的事情?

  一个大约三十岁上下的中年人忽然从人群中挤出来,他和周围的人明显地不同,两眼狡猾地闪动着,透出老练精明的神色。虽然风尘仆仆,但可以看得出他身上的衣服用料十分考究,裁剪也很细致。他仔细地看了看我们的军旗,而后对着我们的方向大声地喊了一句:

  “您需要补给吗,大人?或许我们可以谈谈生意!”

  通常来说,商人们是不会在这种公开场合直接找上军队谈这种大宗的买卖,他违背常规的奇怪举动让我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他的声音来得如此突兀,几乎吸引了我们每个人的目光,而这正是他想要的。

  在弗莱德望向他的时候,他的右手从宽大的衣袖中伸出来,在左手的遮挡下做了一个隐秘的手势。

  “是的,我们需要。请您跟我们一起来吧。”弗莱德不动声色地回答,看他的表情,就好象根本没有看见那个手势似的。

  对于这座城市的居民来说,这不过是平静街道上的一个小小的插曲而已,没有什么人会注意到它。

  但我的心却狂跳不止,因为这个商人的手势向我们表明了他的身份:他是恩里克商会的一员。我们年轻可信的的商人朋友休恩·恩里克在主动地寻找我们,这对于最近一段时间以来身处危机之中却消息闭塞的我们来说,不啻于在乌云丛生的天空中透出的一缕阳光。

  “终于等到你们了,”在一间四壁密不透风的房间里,这个名叫宾克的中年商人松了一口气,对我们说,“为了拦住你们,恩里克会长派出了不下五十人散布在最近的城镇中,还把你们的相貌特征和旗帜一一给我们做了交代,生怕把你们错过了。我怕误了大事,这几天晚上都是在城门附近搭帐篷睡觉的。看到你们出现,总算是让人松了口气啊……”他眼睛红肿,眼珠中布满血丝,一副疲惫已极的样子,但显然他的使命让他忘记了疲倦。他略带紧张地告诉我们:

  “王都发生了大事,你们千万要小心……”

  有些事情,如果宾克不告诉我们,我们永远也不会猜到。比如说,在我们身处敌境的当口,在我们的身后,那遥远的王城脚下,究竟都发生了些什么。

  国王米盖拉一世逝世后,梅内瓦尔侯爵立刻宣称由自己的儿子克里茨伯爵继承王位,并且调集兵力向辰光城方向集中。而加列特公爵一边声称伯爵的继承权非法,应当由自己继承王位;一边迅速离开王都,调集他在外省的武装力量,试图武力夺取王位。他们四处联络手握兵权的官员,不计代价地向他们许诺,拉拢一切可以拉拢的力量,试图在战场上给争夺王座的对手致命的一击。这样的信笺,弗莱德也曾经收到过。

  他们拉拢了绝不应该拉拢的人,那就是米拉泽男爵。

  我们不知道米拉泽男爵究竟使用了什么方法,他居然让交战的双方同时相信,男爵会在这场争夺战中帮助自己,为自己效忠。这时候的男爵,已经不再是交战之初那个只有八百士卒、可有可无的小贵族,而是手握两万大军,以一己之力独抗克里特入侵,战功显赫的西路军总指挥了。当得到他的保证之后,两位身居高位的权利者自然感到胜利在握,迫不及待地陈兵辰光城,只待米拉泽男爵的到来,就一鼓作气打垮对手了。

  果然,米拉泽男爵在约定的时间从前线撤回,及时地赶到了王都城下的战场。

  他的到来就好象进攻的号角,扫清了两军交战的最后一丝疑虑。战斗开始了,那些穿着同样的甲胄、手持同样的兵器、用同样的笔迹书写自己的名字、在血管里充盈着同样颜色的鲜血的战士们终于战斗在一起。就在几天之前,他们彼此之间还在用“战友”、“同僚”这样的词汇相互称呼,而现在,他们却不得不为了野心家难以填补的欲望,将对方的鲜血涂抹在自己的兵器上。他们的勇气和生命就在这场毫无荣誉可言的厮杀中,廉价地被埋没了。

  在战局最浑浊最激烈的时候,米拉泽男爵的军队加入了战团。

  每个士兵都以为这场折磨人的内战结束了,他们或许在这长战争中失去了荣誉,失去了骄傲,但起码,他们还能够保全自己的性命。

  这场内战果然结束了。

  男爵的部队没有任何阻碍地杀入战阵,在他们的刀锋下,正在交战的双方士兵没有丝毫区别。这些悲惨的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身披“盟友”外衣的杀手们潮水般涌向自己,毫不手软地夺去自己的生命,甚至不能做出丝毫的反抗。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太迅速了,以至于除了绝望,他们什么也没有感觉到。

  加列特公爵被米拉泽男爵亲手杀死在战场上,死相很凄惨。在刺穿他的身体之后,男爵像发疯了一样,一刀刀地肢解了他,而后剖开了他的肚子,砍下了他头颅。据宾克说,男爵是一边狂笑一边完成这疯狂的举动的,他在军队中的朋友亲眼目睹,那时的男爵看上去就像是从地狱中归来的亡者,笑容扭曲了他的脸,让人想起传说中的恶魔。

  梅内瓦尔侯爵当场被俘,他并不比与他竞争了多年的敌手更走运,甚至我们可以说更糟糕。他被米拉泽男爵强迫着吞食加列特公爵的尸体。无论他曾经做过什么,无论他是个多么卑劣多么阴险的人,用这种方式惩罚他都太过分了。可是在刀剑的威压下,他真的这么做了,生生地将公爵的一条大腿啃出了森森白骨。尽管他或许不止一次地说过“恨不能生吞公爵的肉”这样的话,但他肯定从来都没有想过,有一天,他的这句话会在这种情势下变成现实。

  在男爵率军进驻辰光城的当晚,王都中与加列特公爵和梅内瓦尔侯爵有关的近七十家大小贵族在叛国罪的名义下被逮捕并被就地处决,随他们一起处决的,还有他们无辜的家人和仆从。

  在捕杀进行的同时,城内五十余处贵族府邸发生火灾。当人们要去救火时,数以千计全副武装的军人把他们阻拦在外面,以“消防演习”的名义禁止别人进入着火现场。许多辰光城的市民亲眼目睹那一座座壮丽秀美、象征着权势、财富和地位的豪华宅院在那片代表着毁灭力量的光热中一点点焚烧、摧垮,最后化为灰烬。只有一堆残骸能够证明它们曾经存在的痕迹。

  没有一个人从这场规模盛大的“消防演习”中逃生,部队中传递的消息是“演习成功”。

  而这一切,不过是一场大清洗的前奏。

  梅内瓦尔侯爵一家没有任何理由幸免于难,在次日的清晨,侯爵阁下和他的儿子克里茨伯爵就在闹市区当着全城百姓的面被处死,处死他们的方式同样残忍。克里茨伯爵首先被吊在绞刑架上,在他快要断气的时候刽子手砍断了绳索,而后把他的四肢被固定在一块竖立的木板上,接着用锋利的镰刀划开他的肚子,将他的内脏一件件取出,并摆放在他自己的面前。最后在他的血即将流干时砍下他的头颅。

  宾克目睹了这一切,他说,自始至终伯爵的惨叫声都没有停止,那痛苦的声音直到现在还在他耳边萦绕,时时成为他噩梦的诱因。身受酷刑的伯爵哀求着刽子手行行好事,尽快了结自己的生命,他的愿望当然不会实现。直到这一切结束之后,甚至连那个用黑布蒙着脸的刽子手自己也忍受不住,快步走下刑台,扶着墙根大口地呕吐。

  侯爵嘿嘿傻笑着,口角流着涎水,无动于衷地看着儿子惨死在自己面前。当米拉泽男爵命令他吞食他儿子的内脏时,这个已经精神崩溃的老人毫不迟疑地照做了。他捧起刚从亲生儿子体内摘除、仍有余温的心脏,大口地啃食,仍储存在心室内的血液随着他的啃食不停喷出,溅得他唇齿皆红。他的举动引起了在场所有人的惊呼,马蚤动的妇女尖叫着跑出刑场,仿佛末日到来。

  最后,他在无意识中失去了自己的头,临死时还手捧儿子的心脏,拼命向脖颈上本应是口腔的那一片空气送去。

  在这场前所未有的暴虐死刑开始之前,米盖拉国王的独女,克里茨伯爵的发妻,卡莫里公主,已经服毒自尽了。

  “这不可能!”忽然间,弗莱德似乎想到了什么,低呼一声,把手重重拍在桌面上,“如果是这样,你怎么解释我们接到的这几条来自王城的信札?那上面有前任德兰麦亚王室的徽章,如果米拉泽不是经过血统继承,而是通过暴力途径推翻的王朝统治,不可能还延用前朝的徽章。尤其是米拉泽,他是个如此骄傲自大的人,绝不会在夺取最高统治权之后还沿用以前的一切东西。他是个贵族,这一切他不可能忽略!”

  弗莱德的话提醒了我。确实,在与罗尔见面之前,我们确实曾经看到过几封在这场巨变之后传递出来的信札,上面王室的印鉴绝对没有改变。

  “您说的对,公爵阁下,但您要听我说完……”宾克双手向下按了按,示意我们不要太激动。

  “米拉泽男爵的原名并不是史蒂文森·德·米拉泽,而应该叫做史蒂文森·台·米盖拉……”

  “您是说……”米盖拉,这个交织着伟大与高贵、权力与诱惑的姓氏贯穿了我们的骨膜,让我们在瞬间了解了许多困扰着我们的问题。

  “您猜测的不错,先生……”宾克对我们表现出来的惊叹表示满意,他略带得意地对我们继续说:“米拉泽男爵是先王陛下的私生子。”

  果然如此!

  “他拿出了让人无法否定的证据,一些先王的亲笔信和按理说他根本无法得到的王室物品,他的出生日期无可辩驳地证明了他正是先王二十多年前一次出游时g情的产物。因此,他合理合法地继承了德兰麦亚王国的统治权,并成为这个王朝的第九位统治者……”

  “以上就是你们想知道的在王都发生的所有事情,先生们。但是,这只是你们感兴趣的,却不是我的任务。”看到我们缓过神来,宾克继续用他不紧不慢的语气对我们说。

  “恩里克会长要我们无论如何都要通知你们的,是关系到你们性命的事情!”

  “米拉泽男爵——哦,现在大概应该称呼他国王了——十天前宣布,弗莱德将军及麾下主要干部等人为叛国者,现在将军所属第九军团余部为叛国军,红焰先生、普瓦洛先生以及三位女士为敌国间谍!为了保密起见,这个消息还没有传到绿叶平原上。”

  “什么!”达克拉愤怒地叫嚷起来,“我们是叛国军?我们和温斯顿人战斗的时候,这个狗娘养的小白脸在什么地方?我们在前线吃苦受罪的时候,这个卑鄙小人在什么地方?我们九死一生身受重伤的时候,这个无耻的阴谋家在什么地方?为了夺取王位,为了他的尊荣和地位,他退出了战场,让雷利……让雷利……”一提起雷利,这个粗犷的汉子再也忍不住,用他的大手狠狠地抹着眼泪,一句话也说不出。他的话让我们想念起时刻已经再无生机的朋友,忍不住悲切的心情,纷纷潸然泪下。

  宾克觉得气氛沉重,直等到我们止住了眼泪才继续开口。尽管身处密室,他仍然忍不住向门口的方向多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小声说:

  “恩里克会长得到消息,米拉泽国王——哦,这样称呼他真让人恶心——米拉泽那个家伙和克里特人达成了协议,把绿叶平原、宝石花平原一线的大部分地区割让给克里特帝国,连带弗莱德将军的人头作为两国停战的条件。唯有如此,他才能够集中力量,抵抗来自北部温斯顿帝国的入侵。”

  “为什么是弗莱德?”在我们讨论战事时很少插嘴的米莉娅此刻大声地问道。

  “小姐,”宾克抬头望了一眼,米莉娅的美貌让商人的精神恍惚了一下,片刻之后才回过神来,继续解释道:“给战败的国家留下一个如此杰出的将领,您不觉得很危险吗?”

  很合理的解释,合理的让我不知以什么态度来对待它。这是我们的敌人对弗莱德能够作出的最高评价,可正是这个评价让弗莱德身处险境。这真是让我们既骄傲又愤怒地一个条件啊,我们的对手无法在战场上战胜我们的朋友,所以他们将手伸到了战场以外的地方,用阴谋诡计来伤害他、威胁他的生命。

  “现在,米拉泽已经在兵锋峡谷内新建成的银盾城堡设下埋伏,要在您过关的时候突下杀手。为了防止消息外泄,进出峡谷的通道已经被封锁。我们是通过运送商品的隐秘通道过来的。恩里克会长托我们转告您,如果有需要,请您及时联系我们,我们随时都可以把您和您的朋友安全送到国外,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请您务必相信,这是一群诚实的商人们的承诺。您完全可以信任我们。”

  “非常感谢您,宾克先生。”弗莱德真诚地握住眼前这个中年男子的双手,“您忠实于自己的使命,及时地拯救了我们所有人。我知道您和您的朋友们为了帮助我们,冒了多大的风险。您的无私和忠诚永远是我们的榜样。我真不知道应该如何向您表达我的感激之情。我们欠您和您的朋友的,就算穷尽一生也难以报答。”

  “您不必感激我什么,阁下。”宾克被弗莱德的礼遇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他略显僵硬地缩回手,脸上职业性的商人表情也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在他眼中,面前这个英俊不凡的贵族青年或许是个遥不可及的大人物吧。突然受到弗莱德这样诚挚的对待,的确让他不知道该如何表示。

  “我知道您曾经为会长和我们所做的一切,大人。您在我们最危急的时刻多次挽救了我们……”宾克抬起头来看着弗莱德,“您是我们商会最亲密的朋友。的确,我们是商人,重视金钱,但这并不是说我们就淡漠友谊。在我们出发拦截您之前,恩里克会长对我们说过……”他重重地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友情是一个商人能够出售的最珍贵的商品,您已经付足了价钱,阁下,现在到了该收货的时候了。”

  第十一卷血仇第九十一章归来,忧伤的战斗

  冬夜,银盾城堡的城头上。

  鲜血已经流尽。

  我站在弗莱德身旁,与他一起将目光投向正前方。寒风中,我觉得眼角边上的什么东西在慢慢凝结,让我的眼睛因疼痛而微微抽搐。我不知道那是别人的鲜血还是我的泪水。夜幕阻住了我们的视线,我们什么也看不见。

  罗尔缓步走上城墙,下意识地舔食着手背上的血迹。他身上撒满了血迹,甚至比我们所有人身上加起来的还要多。

  我们都还记得,刚刚过去的,是一场什么样的战斗……

  一天以前,弗莱德将我们的情势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我们的士兵,丝毫没有隐瞒。他让他们自己去选择:跟随我们,去挑战我们自己祖国的王权,用我们的剑去夺回那些被阴险的篡权者剥夺的荣誉,用自己的双手去把握自己的命运;或是离开,成为这乱世中苟活的荒草,随波逐流,安稳且平庸地度过余生。

  没有一个人离开,这些忠诚的士兵坚定地留在了他们的统帅身边。他们是这世界上最坚定最勇敢的人,在温斯顿人的铁蹄肆虐的时候,在克里特人的兵刃闪耀的时候,正是他们挺身而出,在乡土和亲人的身前组成了牢不可破的护壁。在弗莱德的率领下,他们原本卑微轻贱的生命变得高贵而有价值。他们为自己赢得了足以骄傲一生的荣誉,任何人都不能将它们夺走,无论那个人是手持元帅的权杖还是头戴帝王的冠冕。更何况,就在不久之前,那个头戴王冠的野心家刚刚将他们的袍泽手足出卖给了敌人。即便是骨血相联的至亲,他们之间的生命也没有战友们联系的那么紧密。而现在,那些自战争开始时就不曾少许离开过他们身边,相互守护相互依赖的人们,就因为邪恶的野心,从此失去了生存的权利。这份仇恨,已经不仅仅是能够用鲜血来补偿的了。

  如果说一个国家被灭亡了,一块土地被颠覆了,一个民族被侮辱了,那么,起码还有一个理由让真正的战士继续战斗,那是捍卫他们的名姓所代表的那些永远不可磨灭的丰功伟绩,也是对于枉死的战友永远不可磨灭的追忆和纪念。

  直到这时,这支愤怒的军队才真正有资格称得上是一支无敌的劲旅。

  我们拒绝了恩里克帮助我们出逃的好意。我们身上背负的不仅仅是自己的生命和荣誉,还有近万无辜而英勇的战士的生命和荣誉,还有另外一个朋友新鲜欲滴让人不能片刻忘却的血仇,还有来自我们内心深处刻骨铭心的仇恨和喷薄欲出的怒火。

  即便如此,我们的商人朋友依然给我们提供了莫大的帮助。

  密道,那是让宾克和他的朋友们穿越峡谷而没被追捕的原因。

  每一个成规模的商会都会掌握着几条不为人知的秘密走私通道,用以躲避那日益高涨的税收或是运送一些受到管制却利润高昂的商品。这几乎算得上是公开的秘密,只是每个商会都把他们的秘密通道隐藏得很好,没有人能够发现。像这样的一条道路,往往是可以用等长的金砖来衡量的巨大利益所在,绝不会允许无关的人窥探到丝毫的隐秘。

  可现在,恩里克的友谊之手为我们打开了这条黄金之路。

  通过这条秘密通道,我们穿越了峡谷,绕到了银盾城堡的后方。

  再一次表达我们的谢意之后,我们与我们的商人朋友珍重地道别。在离别的一刻,我紧握住宾克的手,却说不出一句话来。虽然在此之前我们素不相识,但这个中年商人却为我们做了一个最忠诚的朋友能做的一切。我们亏欠他的和我们亏欠恩里克的一样多,多到我们甚至羞于用语言表达我们的感激。

  经过短暂的休息,当晚,我们来到了银盾城堡的城墙下。如今,城堡的指挥官早已不是非斯特里安少将和他的第六独立军团,而是换成了在军中颇有勇名、深受米拉泽器重的米洛中校。

  这新建的城堡远比原先毁灭在山崩中的要塞要高大坚固得多,尤其是在这没有经过后期雕琢修饰的情况下,更显得整座城堡厚重坚固,带着原石般粗糙而坚硬的触觉。

  但这高大的城墙对我们几乎没有丝毫的意义。为了随时“迎接”我们的到来,守军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了城墙南侧。为了对付攻城所制作的器具和武器、所有的擂石和滚木、随时可以点燃的油料……这一切可以给攻击者带来巨大杀伤的战争工具都被堆积在城堡的另一侧,而在我们面前的这堵城墙上,只在城门附近零星地散落着几个火把,城墙上的卫兵甚至不超过十个。

  我们不能说米洛中校的战术思想是愚蠢的,在这样的情况下,任谁都想不到我们能够在层层包围中脱出身来,神不知鬼不觉地穿越了峡谷。即便是让我来安排,在对弗莱德的统帅能力和这支军队难以比拟的战斗力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之后,也会将所有的防御重点都放在唯一有可能发生战斗的一侧。

  可我还是得说,米洛中校的战术思想是愚蠢的!

  几道绳索轻轻搭上垛口,而后,数十条黑影沿着绳索向上攀爬。直到我们的双脚踏上城墙,才有个眼尖的士兵惊异地喝问:“什么人?”

  罗尔一个闪身冲到他面前,用沉默的匕首回答了他的问题。他就像鬼魅一样灵活地绕到发问者的身后,将匕首从那士兵的后腰深深地扎了进去。

  那士兵悄无声息地倒在地上,连挣扎和呼救的力量都已经消失了。

  这时候,我们听见了罗尔比冬夜的寒风还要凛冽的声音:

  “我们是为那些无辜的死者复仇的人。”

  尽管身处战斗中,听到罗尔的声音我依旧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个原本可爱羞怯的、在人前时时脸红的罗尔已经完全在他身上消失了。如今在我们面前的罗尔,是一个血管里仿佛流淌着魔兽血浆的阴狠战士。他依旧沉默寡言,但眼睛里再也看不见羞怯和善良。当他直视你的双眼时,你的血液几乎都会凝固。你会下意识地转脸、回头,躲闪他蘸满血腥气的目光。在闲暇的时刻,罗尔总是在磨他那柄贴身携带的匕首。霍霍地磨刀声永远单调刺耳,却带着总也无法消除的嗜血意味。

  如果是达克拉,如果是除罗尔之外的任何人,我们会因为朋友的死而伤痛,会振作精神为他复仇,会用仇人的首级祭奠我们的挚友,但同样的,我们的仇恨和悲切也会在一次次追忆中变成对朋友最美好的记忆。

  可罗尔和我们不同。他原本是个脆弱而执拗的人,雷利的死往他的心头上插了一把刀,他的沉默只会将这把刀心头更深处搅动,制造出更大的伤痕。雷利的死毁了这个年轻人,除了战斗和复仇,他的脑海中再也没有其他的念头。

  我们绝不愿看着他变成这样,可却没有办法。在罗尔心头最痛苦的地方,有一扇大门轰然关闭,将那个温柔害羞的大男孩永远关在了里面。

  战斗开始了。

  冲在最前方的罗尔和达克拉,这两个完全不同的战士用各自擅长的方法做着同样一件事,那就是杀戮。

  “来啊,你们来啊!让我来看看,你们这些背弃了荣誉的军人有多么勇敢!我就在这里,来杀死我啊,就像你们曾经做的那样,杀死自己的战友。这不正是你们所擅长的吗?”

  他挥舞着战锤,如同一具能够自由活动的战神雕像,威风凛凛地站在守军面前。一个脑袋在他的重击下变成了稀烂的一堆,而后是第二个、第三个……他面前的敌人们因为羞愧和畏惧低着脑袋,甚至不敢正视他的双眼。

  如果说面对着达克拉的对手只是感到畏缩,那罗尔面前的敌人表现出的疯狂则暴露了他们的绝望。罗尔的右手握着短剑,这件制式武器最大的作用并非是攻击敌人,而是挡格向他袭击的武器。

  真正危险的,是他左手紧握的那把雪亮的匕首。

  那是整个战场上最触目惊心的一件武器,每当它带着撕裂肌肤的尖啸声刺入一个人的胸腹,总会在主人的刻意下残忍地搅动。当它脱离那具哀嚎的人体时,总会从伤口出拖出一些多余的东西。那些东西形状各异,或长或圆,但它们都带着同样让人畏惧的颜色,以一种丑陋邪恶的形态在罗尔的匕首尖端微微蠕动着。它们带着人体新鲜的温暖接触空气,在罗尔的手边笼上一层朦胧的雾气。

  有罗尔的战场上,从不缺少恐怖和鲜血。

  战斗中,忽然一阵疼痛从我的后背传来。我迅速地弯下腰,就地向前翻滚了一圈,躲开了这危险的一击。当我重新站起身时,感觉到背后一阵火辣的触觉,粘稠的液体紧贴着我的脊背滚落,把我的内衣和肌肤紧紧地粘在一起。

  不是重伤。

  这伤痕更加刺激起了我战斗的意志和决死的信心。我扭转头,大吼着刺向那个在背后偷袭的敌人。他看我的眼神很奇怪,似乎十分惊诧。直到最后一刻,他才想起来将身体闪到一侧躲避我的攻击。我并没有放过他,紧跟着挥剑横扫,却再一次被他挡开了。作为一个士兵来说,我面前的敌人确实有着超出一般水准的素质,奇怪的是,他自始至终都在挡格我的攻击,没有再作出任何反击的动作。最终,我的勇气和力量压倒了他,让我的短剑狠狠地划过他的胸口。一条温热的血箭喷撒在幽暗的夜空中,预言着一个生命的离去。

  “基德中校……”被我砍中的士兵苦笑着倒下,他的剑脱出了他的掌握,远远地落在一旁。

  他的声音似乎唤回了我的神志,我只觉得头脑一阵清明,刚才充盈我身体的狂热战志立刻烟消云散。

  “你认识我?”更多的士兵们已经涌上城头,几乎整段北侧城墙都已经落到了我们的掌握之中。战斗几乎已成定局,这让我有时间询问这个快要死在我剑下的人。

  “我曾在……曾在酒馆……见过长官您,您还……请我们喝过酒……”

  “您是我见过……最……亲切的人,我不知道是您,我不愿……咳咳……不愿和您战斗……”血液呛到了他的喉管,让他忍不住剧烈地咳嗽着。他的咳嗽进一步撕扯开伤口,让更多的鲜血涌出来。

  “古德里安将军,您,红焰先生,达克拉中校……你们是……是我们尊敬的人……”

  “对不起了,长官,我们……不愿意……和你们……”

  “对不起……”

  那士兵带着愧疚死去了,在他面前,站着同样愧疚的我。一种痛楚的虚弱让我禁不住眩晕,唯有单膝跪在地上,用剑支撑住我的身体。

  “您受伤了,长官!”一个士兵跑到我面前惊慌地大声说。

  我制止了他。背后的伤口大概看上去血肉模糊很吓人,但那并不是很严重。我甚至已经可以感觉到伤口正在慢慢愈合,一丝丝麻痒爬过我的神经末梢,让我觉得心情压抑。

  不,不是伤痕让我压抑,而是那士兵的言语。没有人愿意向自己的亲人挥剑,即便是我们面前这些抵死相搏的对手。他们穿着和我们相同的服色,使用着和我们相同的武器。他们与我们同样勇敢同样忠诚,同样具有一个人应该具有的热忱和友情。

  雷利的死并不是他们的过错,可以说,和他们一点关系也没有。他们和我们同样是阴谋的受害者,甚至比我们还不幸:起码,我们有选择反抗、夺回荣誉的机会,而他们则将永远地被知情者唾骂,背负着出卖亲人的罪名悔恨地度过一生。

  他们在为别人的罪孽承担责任。

  可是,我们没有选择。为了我们的生命和名誉,我们必须向这些和我们拥有同一块乡土、同一道血脉的人们痛下杀手。

  还有什么能比这样的战斗更让人厌恶。

  对着那具尸体,我觉得有些反胃。那原本是当我还只是个新兵的时候才有的、招人耻笑的反应。我的身体在通过这种方式表达着我心底的极端反感,随之而来的,是淡淡的忧伤。在某一个时刻,我甚至想放弃,放弃这场搏杀,听从恩里克的安排,去到某个不为人知的所在,像我所希望的那样,安静而愉快地度过我还有悠长岁月的下半生。

  但是我不能,仇恨让我坚持,责任让我坚强。

  又一队守军冲上城墙,试图夺回他们已经被占领了的岗位。

  他们的脸上带着矛盾和畏惧,一如那死在我面前的士兵。

  没有选择,是吗?他们没有,我们,也没有。

  我紧了紧手中的剑柄,站起身来,大踏步迎上前去,去面对忧伤的命运。那是我的命运,同样也是他们的。我放弃了对眼前敌手的仇恨,将自己的生命完全交付给自己战斗的本能。我发誓,如果有人这这个时候杀了我,杀了我的朋友,杀了我的亲人,我不恨他,真的。

  因为我也在干同样的事。

  来吧,这场注定没有好结局的忧伤的战斗,我已经准备好了。

  血在飘,带着冷却的热情……

  第十一卷血仇第九十二章军人的执着

  当城门伴随着沉重的叹息声开启,再没有什么可以阻止蜂拥而入的大队士兵,银盾城堡的守军在我们的强大迫力之下节节败退。经过徒劳无功的反击之后,他们退出了北侧城墙,然后退出了城堡中央的军营,退出了储存战备物资的仓库,退出了训练的操场。现在,城堡的南墙就在他们背后,他们已经退无可退。

  正当我以为我们能够一鼓作气拿下这座城堡作为我们暂时歇脚的据点时,城堡的守将,米洛中校,终于拿出了他为人称道的军人素质,在最后崩溃的边缘止住了完败的颓势。

  首先是一阵箭雨从高大坚固的城墙上泼洒下来,射住了入侵者前进的步伐,解救了不断溃退中的友军。这些原本就打算用来射杀我们的有力武器终于对着正确的敌人派上了它们的用场——虽然它们射击的方向和预计的正相反。

  “防御队列,盾牌手上前,两列长枪阵型!”城头上,一个坚强的声音划破夜空,惊醒了迷惘中的战士。在大批弓箭的掩护下,原本已经失去队列的败军重新整理好队形。他们的精神依旧疲惫,他们的心情依旧沮丧,但如果有人带领,有人对他们发号施令,他们依然还是群让人必须重视的对手。

  接着,我们遇到了这场战斗中真正让我们畏惧的东西。

  城墙上的守军将原本用于守御的战争工具掉转了方向,力量强劲的弩炮向着城墙内的血肉之躯弹奏起带着让人心悸的死亡弦音,由特殊材质制成的金属弩弦在冬夜寂静的空气中嗡嗡做响,恍如亡者之界永恒的守护神在将死者耳边轻声低语。

  粗大的弩箭带着无可抗拒的力量射向人体,它们在落地之前,往往已经穿透了三、四个人的身躯。一篷篷巨大的血雾伴随着生命逝去时发出的惨叫声炸开在人们面前,仿佛冬夜的墙角边盛开的一丛色彩斑斓灼目的梅花。许多勇敢而不幸的人在被弩箭穿透之后仍不自知,直到继续奔出十几步之后才感受到迟来的疼痛。当他们发现自己可怕的伤口时已经完全没有必要再惊恐,因为在那之前,他们的生命已经随着鲜血流失殆尽。

  在这段城墙面前,我们经受了自战斗开始以来最惨重的损失。米洛中校不愧为米拉泽选中扼守这座重要城堡的将领,在他的指挥下,这些大型的远程射击武器以一种冷酷的节奏,有条不紊地向我们输送着死亡的商品,即便有为数不多的勇敢者穿越了这张由弩箭编制成的密集的防御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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